從成都到哈爾濱的飛機上,我一口氣讀完了吳盤生老師的新著《追尋的腳步——結緣蘇霍姆林斯基教育思想》(江蘇鳳凰科學技術出版社)。改革開放以來,蘇霍姆林斯基的著作在中國已經很多,但我認為這本《追尋的腳步》有著不可替代的獨特價值。
作者吳盤生既是教育者,又是外交官,還是翻譯家。他曾經在中學任教,後來到教科所工作,之後又被調到中國駐烏克蘭大使館擔任一等秘書和辦公室主任,有著開闊的國際視野,他翻譯了包括蘇霍姆林斯基文章在內的許多烏克蘭和俄羅斯教育論著。作者多次訪問蘇霍姆林斯基家人,並和他們結下了深厚的友誼。這樣一位有著獨特背景和視角的學者寫出的蘇霍姆林斯基,自然非同一般。
作者在書中以自己的親身經歷為線索,生動而翔實地記述了自己拜訪霍姆林斯基夫人、結識蘇霍姆林斯基兒女的全過程,以及先後八次參觀考察巴甫雷什中學的經過,他和烏克蘭教育部部長、教科院院長克列緬先生以及蘇霍姆林斯基的學生倫達克女士等人的暢談……通過夾敘夾議,作者給我們展示了一個更加生動豐滿的蘇霍姆林斯基。
巴甫雷什中學退休教師、蘇霍姆林斯基夫人安娜·伊凡諾夫娜說:「1970年8月中旬,新學年開始前,蘇霍姆林斯基的健康狀況嚴重惡化。8月下旬,他想堅持工作,但寫作時常常連筆都拿不住了,才不得不住進了區醫院。他在昏迷時常呻吟著反覆念道:『真正的人——多麼峻峭的山啊……』這是烏克蘭著名女詩人列霞·烏克蘭英卡的詩句。醒來時,他幾次囑咐我:『安娜,千萬當心,別把我寫的東西弄丟了……』這就是他的遺言。」
機械工程師、蘇霍姆林斯基的兒子謝爾蓋說:「如果有人問我一生中最大的財富是什麼,我會脫口而出:父親寫給我的信!……家信是父母與子女間以書面語言為工具而展開情感交流的最好紐帶,是父輩傳遞人生價值和處世經驗的重要方式。家信是家庭文化的主要內容,是家庭價值判斷的承繼渠道,是家庭文化水準的顯示標尺。」
烏克蘭教育科學院院士、蘇霍姆林斯基的女兒奧麗佳說:「我父親是一位名副其實的共產主義教育家,但他的很多主張已經超出了馬克思主義原理的範疇。他主張教育應當給予學生選擇的自由,培養學生意志的自由,他把『自由』的旗幟亮了出來,並與對義務、責任的培養結合起來;他指名道姓地批評馬卡連科,大膽挑戰馬克思主義教育權威,宣傳教育的人道主義,主張教師應當用自己的頭腦思考,決不可人云亦云。蘇霍姆林斯基以自己睿智的思考和過人的膽略,走上了創新之路。他超乎常人的見解和決不妥協的性格,得罪了勢力龐大的保守陣營。於是,就不可避免地產生了衝突。就是這種衝突和鬥爭,耗費了他的大量精力,也成了他英年早逝的重要原因。」
烏克蘭教育部部長兼烏克蘭教育科學院院長克列緬說:「蘇霍姆林斯基是一位思想十分超前的偉大的教育家,30年過去了,他的教育主張不僅沒有過時,而且對當前的教育實踐和教育科學研究仍然具有指導意義,對教育沿著人類文明方向發展具有指導意義。從哲學角度審視,他的高明之處就在於,能深刻認識教育的本質,突出人的價值,提出了『教育學是人學』的觀點,舉起了人道主義教育的大旗,這在當時的政治環境下是非常不容易的。」
俄羅斯著名學者、奧倫堡國立師範大學倫達克教授曾是蘇霍姆林斯基的學生,她在巴甫雷什中學讀了11年書,正是蘇霍姆林斯基讓她改變了原來想當飛行員的志向,報考了師範學院,畢業後又回到了巴甫雷什中學,成為老校長的同事。她回憶有一年的新年晚會:「新年舞會開始後,我跳了一個舞。跳舞時我在想:校長幹什麼去了?隨後我就悄悄離開了舞會,不由自主地來到校長辦公室窗前,想看個究竟。站在窗前,我聽到了不時傳出的校長的乾咳聲,看到了那燈光在窗玻璃上投下的身影,校長低著頭,在奮筆疾書。辭舊迎新之夜,我站在校長工作室窗前,聽著校長的咳嗽聲,看著校長低頭工作的身影,我被深深地震撼了,我的心開始顫抖了,眼淚不知不覺流了下來。此情此景,令我終生難忘!是啊,校長惜時如金!他就這樣挺著瘦弱的身體,努力擠出分分秒秒,全身心地為教育貢獻著自己的生命!」
沒有了蘇霍姆林斯基的巴甫雷什中學是怎樣的情景?《追尋的腳步》告訴我們,今天的巴甫雷什中學依然有著森林的美麗和花園的芬芳,低年級的孩子依然沒有分數的壓力,「藍天下的課堂」「到大自然去上課」「思維旅行」依然搞得有聲有色,「第二大綱」「培養公民」依然富有生命力,同時,在市場經濟和網際網路時代,學校與時俱進,大膽創新,同樣成績斐然,依然保持著世界名校的魅力。
借著吳盤生老師的眼睛,我們可以走進蘇霍姆林斯基紀念館,看到衛國戰爭中年輕的蘇霍姆林斯基是怎樣浴血戰場的:1942年2月9日,在莫斯科西郊的勒熱夫城下的激烈戰鬥中,蘇霍姆林斯基身受數處重傷,渾身鮮血,在攝氏零下25℃的冰天雪地裡,與大地凝成一體,昏迷過去,與犧牲了的同志們躺在一起。一位英勇的戰地護士見他尚存一息,十分費力地把他從遺體堆中搶救出來。
在書中,我們還能聽到烏克蘭教育科學院副院長薩芙琴科教授對當今中國教育真誠而直率的批評:「我們參觀你們的學校,有時到了下午4:30以後,甚至是傍晚,看到學生還在教室裡,教室裡燈火通明。而且,學生放學時背的書包很大很重,學生的學業負擔是不是過重了?學生們每天有多少自由支配的時間啊?蘇霍姆林斯基對減輕學生負擔,給學生以自由支配時間是很關注的。沒有自由支配時間,怎麼可能談得上自我學習、自我發展呢?」
……
這樣的關於蘇霍姆林斯基的評價,這樣的關於蘇霍姆林斯基的故事,這樣的關於巴甫雷什中學今天的狀況,這樣的關於對中國當前教育弊端的批評……在蘇霍姆林斯基本人的著作中,我們顯然是讀不到的。
我聽過一些教育專家對蘇霍姆林斯基「不屑」的言論:「不系統」「沒有嚴密的理論體系」「顯然過時了」「最多不過是一個教育實踐家」……但是,蘇霍姆林斯基的著作自上世紀80年代初傳入中國以來,沒有任何行政命令和「專家引領」,全中國無數中小學一線教師卻自發地迷上了蘇霍姆林斯基。這不僅僅是因為他的文字通俗易懂,且充滿情感與詩意,還因為他的思想和實踐緊貼著大地——用今天中國比較「時尚」的話來說,叫「接地氣」。而且,蘇霍姆林斯基的思想在今天依然鮮活。因為他在教育理論上的原創性建樹不但是卓越的,而且是超前的。他關於人的價值的尊重,關於個性發展,關於創造能力培養,關於學校、家庭、社會三者教育合力的形成,關於公民教育,關於勞動教育等等理論,至今還有著現實的指導意義。我們今天津津樂道的「研究性學習」「職業技術教育」等話題,都可以在蘇霍姆林斯基的書中找到精闢的論述。
讀完吳盤生老師的《追尋的腳步》,我感到以前自以為已經非常熟悉的蘇霍姆林斯基更加親切了。我急切地想讓所有蘇霍姆林斯基的追隨者也重新認識這位更加生動豐滿的教育家,因此,我願意向全國的教育同行推薦吳盤生老師的這部著作。
最後,我以9年前參觀巴甫雷什中學後寫下的一段話,結束我這篇文章——
儘管中國不是蘇聯,我們所處的時代與蘇霍姆林斯基的年代也有很多不同了,但是,教育的人道、人情和人性是跨越民族的共同追求,人的發展和人的幸福是超越時空的永恆主題。只要人類存在一天,教育就會薪火不滅;而只要教育不消失,蘇霍姆林斯基的魅力就不會衰退。對我而言,追隨蘇霍姆林斯基是沒有止境的「神聖之旅」。雖然教育之路荊棘叢生,但只要行囊中有蘇霍姆林斯基的著作,我們就永遠不會孤獨。
(作者李鎮西,系新教育研究院院長)
《中國教育報》2017年02月20日第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