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裡奧·巴爾加斯·略薩獲得今年諾貝爾文學獎。大量中國讀者覺得略薩得獎是實至名歸。而中國翻譯界結緣略薩,還得從31年前說起。其中,有一個人繞不過去,他就是北京大學西語系教授、博導趙德明 。10月9日上午,在青島大學,趙先生接受了本報記者的專訪。
白髮,微胖,中等個。趙德明先生微笑著站在我們面前,沒有一點洋派頭。說話機智,風趣,幽默,爽朗的笑聲時常盈滿客廳,飛出窗外。採訪是在一陣陣電話鈴聲中進行的,電話內容,都是跟略薩有關的,每接一個,趙先生都要說:「 對不起,對不起。 」來電話的,有廣州、深圳、烏魯木齊的記者,有翻譯同行,還有青年作家等。趙先生接受我們採訪前後六個多小時,71 歲的老人,有這樣好的精神頭兒,真讓人羨慕。
為什麼結緣晚了20多年
「馬裡奧·巴爾加斯·略薩其實早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就已成名,我們介紹晚了20多年。」趙德明說。 1978 年、 1979年北京大學聘請秘魯專家米蓋爾·安赫爾當外教,老人將近70歲,據他自己說,是略薩的遠親。身邊帶來略薩的兩本書《城市與狗》和《大教堂的談話》。老先生讓趙德明先看《城市與狗》,因為這是略薩的成名作,1961年正式出版。「我感到很意外,從1964年到1966年,我在智利留學,知道何塞·多諾索等拉美文學主將,可沒有接觸過略薩的作品。」
原來,《城市與狗》是在西班牙出版的,秘魯當時是軍政府統治,對略薩的書很反感,這本書寫的是少年軍校生活,骨子裡是反獨裁的,「城市」是秘魯社會,「狗」是軍校學員,年輕學生阿爾貝託憤怒於上流社會的敗壞,更為底層的困苦傷心,為了捍衛個人尊嚴,他躲進文學的世界,以文學築造堤壩,抵抗「城市」的喧囂和「狗」的狂吠。略薩的文學創作理念,就是文學是一團火,用這團火去燒毀醜惡的社會現象。秘魯軍政府在一所少年軍校舉行了一個焚書儀式,將1000 冊《城市與狗》當眾燒毀,並痛斥略薩是賣國賊。書從此就在秘魯、智利等拉美國家遭禁。
趙德明當時看不到書,原因如此。還有,即使當時能看到,我們國內的「文革」一爆發,也就無法翻譯了。直到1978年改革開放,這個緣,才算真正結起來。
趙德明在米蓋爾·安赫爾指導下看完了《城市與狗》,感覺很好。就寫了一萬多字的一篇隨筆《試論巴爾加斯·略薩的文學創作道路》。事有湊巧,1979年中國西班牙、葡萄牙、拉丁美洲文學研究會在南京大學成立,趙德明帶著這篇文章與會。會上有兩個重點發言,一個他關於略薩的發言,一個是關於加西亞·馬爾克斯的。與會專家異口同聲,認為拉美這樣優秀的作家該介紹。
上海《外國文藝》雜誌編輯戴際安拿去了趙德明的稿子,壓縮到兩千字,發表在《外國文藝》1979年第6期上。
略薩的譯名得到認可
我們找到了31 年前出版的《外國文藝》,封底還標著「內部發行」字樣。文章題目是《秘魯作家略薩及其作品》,署名是「 紹天」。記者問:用筆名是不是有顧慮?趙德明哈哈笑了,說:「沒有……太多考慮,『紹天』是我父親按輩分給我起的名字。」
說到名字,趙德明順便講起略薩的譯名,當時仔細斟酌,最終翻譯成「馬裡奧·巴爾加斯·略薩」 ,這個翻譯在中國西班牙、 葡萄牙、 拉丁美洲文學研究會成立大會上得到專家認可,後來就成為統一的譯法,沿用至今。就連祖國寶島臺灣使用的翻譯文本,也是用的趙德明他們翻譯的本子,名字自然也是「馬裡奧·巴爾加斯·略薩」。
「這裡面還有個小插曲。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第一個介紹人也是我。我更喜歡這本書。大概是1979年前後,在墨西哥留學的李曉笛帶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我看後,寫了個報告給人民文學出版社,想翻譯,這時上海方面也有個想翻譯《百年孤獨》的報告,人民文學出版社就讓給了上海譯文出版社。我改翻譯《城市與狗》。」趙德明認為,略薩的創作實力遠勝於馬爾克斯,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出來後,創作是向下走的,而略薩則是一直保持著旺盛的創作勢頭,他的創作,可以分為三個時期,早期代表作:《城市與狗》,中期代表作:《世紀末日之戰》,晚期代表作:《天堂在另一個街角》。
對略薩的創作談《謊言中的真實》,趙德明情有獨鍾,他能對有些精彩的片段順口就說出來,比如:「可以毫不誇張地說,一對閱讀加爾西拉索、彼特拉克、貢戈拉、波德萊爾作品的男女,比起另外一對不識字、被電視節目麻醉得半傻的男女,要愛得深刻,享受愛的質量要高得多。」 比如,略薩借用博爾赫斯來闡釋自己對文學的看法:文學有什麼用處啊?他(博爾赫斯)很生氣,認為這是個愚蠢的問題,便回答說:「沒有人會問:金絲雀的叫聲或者日落的彩霞有什麼用處?」
少了個總統,留下一個優秀作家
趙德明跟略薩有兩面之緣。第一面是1994年7月12日晚,在北京王府飯店。
略薩那次來北京,純粹是以一個遊客身份,就是想領略一下中國古老的傳統文化。
「他對中國作家很熟悉,魯迅、巴金等作家的作品都讀過。他甚至還為王蒙鳴不平,王蒙寫了一篇短篇小說《堅硬的稀粥》,受到不公正的批評,王蒙要打官司。略薩呢,就曾寫文章支持王蒙,觀點是,不能把文學創作硬往政治上靠。」趙德明說,「他當時正準備去長城,就讓他夫人去招呼全家打點行裝,而他自己則不急不忙地跟我和尹承東聊天,還接過我手中的《水中魚》原文,仔細查出印刷錯誤,一一改正。」
1995年,趙德明應邀到西班牙穆爾西亞市大學參加一個國際研討會。被安排在千人大會上作了一個專題報告,題目叫《略薩在中國》。「當時略薩就在臺下聽我的演講,他面帶微笑,認真聆聽。我當時用西班牙文說:『如果1990年巴爾加斯·略薩在總統選舉中獲勝,世界肯定會少一位優秀作家,幸虧選舉失敗,才保留了一位優秀的作家』。當時這句話引起了很多專家的共鳴,略薩聽完,微笑著點了點頭。」
那次,因與略薩同住一個酒店,趙德明和略薩一起共進早餐、 聊天。略薩告訴趙德明,他和父親的關係一直很緊張。他1936年3月28日出生於秘魯亞雷基帕市的外祖父家,父親在其還在母腹中就離家出走了。等他長到10歲,父親突然出現了。母親和外祖父全家對略薩的溺愛與父親的粗暴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出路何在?他選擇了讀書,開始憑藉想像和做夢生活。從某種程度上,是父親逼迫他走上了文學道路。
「我這是回到老家了」
趙德明祖籍山東莒南。他曾祖領著家人闖關東途中,滯留在河北的昌黎縣,就在那裡定居生活。後來,他父親為實現祖宗闖關東的夙願,專門到瀋陽謀生。九一八事變後,跑回北京。
1939年出生在北京的趙德明,有著山東人的豪爽,說話直來直去。他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流淌在血液深處的東西是不會輕易改變的。這就是文化基因的作用。
趙德明1959年考入北京大學西語系,除了短暫到巴西等地講學外,把大半生全部獻給了北大和介紹拉美文學事業。退休後,他到日照北大教授花園買了房子,有山有海有書,趙德明特別滿足。好多作品,都是在日照翻譯出來的。「我這是回到老家了。」
「因為我是搞外國文學的,日照有一批作家是搞創作的,聽說我去了以後,日照的作協主席趙德發特別熱情。他專門查了族譜,說我叫趙德明,他叫趙德發,我就是他三哥了。哈哈。我們真的是以文會友,在他的帶動下,作協和文聯的朋友就在我家裡搞了四五次活動,算是沙龍吧。我的房子157平米,20個人坐的座椅,我都準備好了。」
現在,趙德明又受聘青島大學,教授文學課和翻譯課。「為什麼要受聘青島?環境不錯,另外一個原因,我更感興趣的是,我想看看山東的80後90後們是怎麼學西語的?」
趙德明目前正在緊張翻譯智利作家羅貝託·波羅尼奧的長篇巨著《2666》,這部書被西方學者譽為超過《 百年孤獨》的偉大作品,趙德明說:「 我一輩子翻譯拉美作品,《2666》給我的震撼力太強烈了,簡直讓我目瞪口呆。這是一部洋《清明上河圖》,作者沒等到書出版,就去世了,不到50歲,是活活累死的。原著是1141頁,目前已經翻譯了1/5。我這次翻譯,就是要先體會了作者的風格,自己消化了,然後原汁原味地呈現出來,儘量在翻譯過程中,讓語言美感丟失得少些,再少些……」(於曉波 逄春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