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淳安茶園鎮賦溪村,從童年記事起,就與石件相伴:石門檻、石板路、石獅子、石牌坊、石磨、石臼、石魚缸等,這些石件,全都是用茶園石做的。我的老家旁邊原是明代萬曆進士方尚恂的借山樓遺址,尚留有長長的石板和一隻石元寶,兒時的我常跟小夥伴一起,站在石元寶上戲耍。
賦溪是個大村,歷史悠久,文化積澱很深,素有淳南進士村之稱。至1959年移民時,有500多戶3000多人。村中大路小路30餘條,縱橫交錯。
賦溪至茶園有十裡路,全用茶園石板鋪就。東至瀆渡、銅官,西至合洋、港口,南通玳瑁嶺、西嶺(即今石林)、壽昌、李家的道路,亦以茶園石板鋪成。
七歲時,我跟隨大人到村東大崗山放牛,第一次見到茶園石開採後留下的石窟。大大小小的石窟裡注滿了水,深不見底。大人們說,這叫「天窟」,跟大海相通。由此而胡弄出神話:當年石工鑿到底部,聽見雞鳴,方知已通陰間。我站在這些石窟旁,只是遠遠地看著,不敢走近。有時擲一石子下去,落水聲沉悶而悠遠,且有回音,內心更加充滿懼怕。我的三外公(外祖父的兄弟)的媳婦因妯娌間發生口角,一氣之下,跑到石窟投水自盡,因水深無法打撈,五六天不見屍首。後來用滾釣撈屍,才弄上來。這件事更增添了石窟的神秘感。
在茶園鎮東的大崗山麓,是茶園石的主要產地。明萬曆年間編修的《續修嚴州府志》載:「淳安縣東五十裡茶坡,溪南兩峰相峙,其中產青碧堅石。」茶坡即茶園。茶園青碧石,一直以來都是上等建築材料,名揚蘇、浙、皖。這種石頭,在地質學上稱凝灰巖,其質地細勻,韌而柔,開採時,質軟,易施工,隨意造型。開採後,經風吹日曬、雨淋,質地變硬,經久耐用。唐宋時已廣泛開採利用,原睦州郡治、淳安老縣城賀城,遂安老縣城獅城,嚴州府城(現梅城)的古建築的石料都採用茶園石。
1967年,我第一次到杭州,發現城區街巷的石板路、石階、牆界,西湖景區的石橋、石欄、碑亭,用的也都是茶園青石。當晚,我住宿在米市巷的一幢老房子裡,這座房子的門檻、天井等,也全用茶園青石築成。1947年《淳報》上有一篇文章稱,杭州南宋宮殿、蘇堤六橋、三天竺的墳冢、著名的扇莊、金鋪等有名建築,都以茶園青石為料。
2010年,我赴蘇州、無錫旅行,在著名的拙政園、留園、滄浪亭等處,雕欄玉砌的茶園石建築也是隨處可見。蘇州距離淳安較遠,茶園石通過大運河,運往蘇南地區。
2014年,我隨戶外徒步群毅行杭徽古道,當晚住宿歙縣老城徽城,這裡的古徽州府衙門,府衙前那座著名的許國石坊,以及古城的其他一些老建築,也都是用茶園青石建成的。
那時,有很多老闆在此投資作業,每個老闆都擁有一個或數個石場。工匠們在石場中不停地忙碌著,有的開鑿,有的雕琢,他們的技藝都很高。開鑿出來的每一塊石料,長寬準確,厚薄均勻。每個石場都有自己的號,出運前都印上自己的號,相當於現在的商標,若有質量問題,可按號追究。出運石料是個繁重的體力活,先把石材從深深的石窟裡抬出來,然後抬到新安江邊裝船。扛夫們或兩人一組,或四人一組,或多人一組,依石料的大小而定。抬石時,大家一起喊著自編的號子,以保持步伐的一致。每當老闆發薪水時,他們都用圍裙布兜著白洋(銀元)和銅板,興高採烈地上街去,買幾塊程氏「正興」號五香豆腐乾,坐在街邊喝上半碗五加皮酒。那是一種勞動後的收穫。
民國時,地理學家張其昀著文稱:「茶園鎮背山面江流紋開採頗盛。」但到了民國後期,茶園石開採逐漸衰落,20世紀50年代已停止生產,60年代大壩蓄水,千島湖水庫形成,大大小小的石窟大多沒入水底,只有少量海拔較高的還能看到,形成了千島湖上一道特有的景觀,如羨山島上的「天池觀魚」等(見下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