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穗。行邁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實。行邁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詩經·王風·黍離》
《詩經·王風·黍離》也許是最古老的敘述漂泊者記憶的詩歌。
詩歌向我們展開了一幅廣闊得有些茫然的畫卷:在那一片遼闊的沒有界限的土地上,放眼望去,只有一片片繁茂的莊稼。在天地之間,只有一個孤單的身影。他似乎永遠不能停下流浪的腳步,伴隨著他的腳步的,只有一點點冒出地面的高粱苗,漸漸結出了穗,漸漸成熟,而他遲緩的腳步卻不能停留片刻,唯有踟躅前行。隨著禾苗的生長,他心中的哀傷也在一點點長大,從開始的心神不寧,再到如痴如醉、哽咽難言,最終化成一聲悠長的嘆息。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在孤獨的身影旁,沒有陪伴者,有的只是這片似乎永遠沒有盡頭的大地。「悠悠蒼天,此人何人哉?」在空曠的天地之間,沒有人可以回答他,「何處是歸程,長亭連短亭」,他的歸宿似乎只有那沒有盡頭的長路。最後的句子反覆出現,構成了詩歌的主體,也就在這反覆之間,憂傷似乎也隨著詩句的重複而漸漸變得悠長深邃,沒有盡頭。「一彈再三嘆,慷慨有餘哀。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古詩十九首》),正是在這迴環往復的旋律中,詩人那渺小的身影漸行漸遠,而那個寂寥的世界也隨著他的身影漸漸擴展著。
這首古老的詩歌,已經涵蓋了這類詩歌最主要的三大意象:無垠的環境、流逝的時間、孤單的生命。
此後,無論是誰,只要涉及流浪的題材,似乎都已經無法擺脫這些內容。只是將之幻化成了無數意象:李白筆下的「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表現的是無限的大地;而王灣的「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則是浩瀚的水面;張若虛將天地化成一體,「空裡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納蘭容若更將人的悲涼也化入境中,「星影搖搖欲墜,萬帳穹廬人醉」。但他們均是直接描寫境界的開闊,以開闊的境界來襯託漂泊者的孤獨。而這首《黍離》中「行邁靡靡」一句,則是以人永不停歇的腳步邁入那沒有邊際的世界,也許這正是漂泊者的內心的真實寫照。
「黍離麥秀」被歷代的文人目為講述家國憂思的代表作,將其與亡國者的悲哀相聯繫。餘冠英先生以為這是一首講述流浪者憂思的詩歌,我覺得更接近詩歌的原意。因為,我也曾經有過這樣漂泊的經歷。
小時候和父母到長江大橋遊玩,當我站在橋頭堡裡,遙望遠處的隱隱青山時,我曾經想過如果我能夠穿越那邊青山,會看到一個什麼樣的世界呢?後來,我也曾行遊萬裡,一直走到祖國的邊疆,但我從未感到思鄉的迫切,因為我知道這只是一次短暫的旅途,我不久後就回到家鄉,回到親人的身邊。但直到有一天,我不得不在異地度過漫長的一年時光時,我才真正感到了離別的哀傷。那裡是一片廣闊的平原,數十裡內幾乎看不見一處高地。我只能長時間地走著、走著,看看青青的水田漸漸泛黃,而後結實纍纍,再剩下一片收割過的麥稈,焚燒後的黑灰,冬日裡青脆的麥苗,漸漸成熟。
此時不由得想起了《黍離》,情不自禁地再三吟唱。在那段時間,每當我短暫回家時,當接近南京時,當那一線青山在遠方時隱時現的那一刻,我不禁又想起了童年時的暢想。原來,山外的世界是如此的寂寞空曠。
漂泊最終會有一個終點,而流浪則會使你倍加珍惜這最終停留的時刻,智利女詩人米斯特拉爾在《死的十四行詩》中說:
「有一天,這長年的苦悶會變得更加沉重,
那時候靈魂會告訴我的軀體,
它不願再在玫瑰色的路上拖著包袱行走,
儘管那裡的人們滿懷著生的樂趣……」
只有離家太久的人才能感受到家的溫暖,
漂泊太久的人才會珍惜這停留的時刻,
那就是我們生命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