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 年,時間長河裡的一個片段。這一年,蕭紅孤身一人遠渡日本遊學,隔海相望的蕭紅給在上海的蕭軍寄去了一封長信。同年,在上海的朱生豪也給宋清如寄去了數封飽含深情的情書。
蕭紅在給蕭軍的長信裡說:「這不就是我的黃金時代嗎?此刻。」這是蕭紅在一個陌生空間裡對於當下時刻的價值確認。她坦白這是就是她的黃金時代,雖然隨後她就反駁了前一刻自己的滿足感,因為她認為自己的黃金時代是寂寞的。在陌生空間裡感知到的時間暫停讓她滿足,而真實時間的流動性讓她不安。不僅時間是流動的,人也會在空間中位移,漂泊感無處不在。談論時間總是無法避開空間,個體總需要先確定特定的時空再確認自身的存在。所以蕭紅要在信中告訴蕭軍自己摸了桌布,摸了藤椅,看看窗臺,確認自己是真實地存在著。「人盡靠著遠的和大的來生活是不行的,雖然生活是為著將來而不是為著現在。」蕭紅無法忽視當下的感受和情緒。遠渡重洋,消息阻隔,語言不通,處於沒有壓迫感的時間和空間裡,成為沒有依靠的個體,她當下的狀態就是漂浮的狀態。
她在漂浮的狀態裡找到了一個錨點——回憶中的某個時刻,回憶是特定時空之內的回憶。同一封信的前文裡,蕭紅提到新近買的三幅畫,她最鍾愛其中有個小女孩的一張畫像,因為看著她,眼前就看到了小時候的自己。蕭紅說:「所以我很愛她」。由當前畫中的小女孩想起了過去的自己:一個當下時間裡他者的形象投射出過去時間裡自我的形象。愛她是對過去自己形象的依戀,依賴被建構的過去時間裡的形象來認同當下的自己也是可愛的。由他者形象喚起的回憶讓蕭紅在異國他鄉的當下時刻找到了自我的統一,在陌生的空間裡確認了自我的位置。回憶所建構的一致性,也可以由自身喚起。在論及自己最近的食慾時,蕭紅提到很窮的時候,連麵包皮也喜歡。蕭紅對食物的欲望,穿過時間之網,刻在她身體上。身體的回憶反覆被相似的渴望喚醒,記憶主體反覆體驗飢餓感受,當下時間裡食慾大增的蕭紅與過去時間裡常常體會飢餓的蕭紅,相遇在文字裡。
此刻、此地、我,沒有回憶,蕭紅不會對此刻此地的意義有所疑惑,也就不會有不安;有了回憶,蕭紅向此刻此地中的我發問,就有了短暫的滿足。回憶讓記憶主體具有一個批判性立場看待此刻、此地、我,在這一視角,才能說此刻就是我的黃金時代。
同年,處於不同空間的朱生豪,在寫給宋清如的情書裡似乎回答了蕭紅關於生活的疑惑。他說:「頹唐是因為對於自己不滿意,不是對於環境不滿意。」頹唐的生活狀態是源於個體對於自身的質疑。蕭紅反躬自省,回頭從自己的舊形象裡尋找認同。回憶對於朱生豪來說也是一劑良藥。他在信的開頭提及自己現在很笨,但是中學二年級門門不及格時候還都比現在聰明。回憶的另一種價值正在於此,由於過去的自我形象比較現在的自我形象並不可厭,這裡的歷時比較也就對當下時刻提出了隱性的質疑。通過回憶對當下時刻的自我質疑,與通過回憶對當下時刻的自我確認,殊途同歸。回憶通過被記憶主體挑選而對記憶主體的當下生活發生效力。
空間上的新舊替換,也伴隨著情感的流轉。朱生豪對於搬家的態度是去新的地方並不十分高興,但是離開舊的地方有些快意。因為陌生的地點在一個未來的時刻,無法評估它的價值,因此並不高興。而舊的地點在一個過去的時刻裡,記憶主體對它相當了解,離開一來使主體擺脫慣有的對此地的不滿,二來也讓主體進入一個未來的待定時間,所以快意。在另外一封論及搬家問題的書信裡,他說人應該常常搬家,否則廢物越積越多,就無轉身之地。除了記憶之外,搬家這一空間位移也涉及一個遺忘的問題。遺忘給人重新生活的力量。如尼採所言:「但任何真正意義上的生活都絕不可能沒有遺忘。」過度的回憶會損害記憶主體的日常生活,正如朱生豪的經驗生活所展示的,頭腦裡的過度回憶就像生活裡過度囤積物品,使得個人生活裡再無其他空間。就追求個人幸福生活的而言,人應該懂得什麼值得回憶而什麼應該遺忘。
蕭紅強調舊形象的可愛,因此回憶必須被抓住,甚至於糟糕的飢餓回憶也不能忘記;朱生豪強調新形象的可厭,因此回憶有些也可遺忘,甚至於愉快地成長回憶也可以看淡,他們在用回憶建構自我時各執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