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定要再見一見」,這話原本是魯迅先生當年寫給初闖上海文壇的蕭軍蕭紅夫婦信中的一句,顯現著先生對兩個年輕人的關愛、呵護和急迫的心聲。
捧在我們手中的這一本堪稱精美的大書、好書——《我們一定要再見一見》,是中國青年出版社新近出版的「魯迅致蕭軍蕭紅信」的全部手稿本,印製得極好,以這樣的一句話做書名,確也實在別開生面。欣賞著、摩挲著、翻弄著的每一面都有說不完的故事,篇篇浸潤著先賢的手澤,真的是愛不釋手!
「魯迅先生是我一生所鍾愛的人……」父親生前不止一次地對我們講,而這也正是讀這本書感到更為親切的緣由——一時間,仿佛親人們就在眼前:音容笑貌,栩栩如生,他們像真的歸來了!父親那繪聲繪色的表情、手勢,那激越、感慨的情緒、那「老頑童」般的體性以及他的自省和飽含對故人無限思念的內心傷痛……都深深地鐫刻在我們的心上。
▌ 青年蕭軍
蕭軍——被毛主席認為「很談得來」,稱他「是一個極坦白豪爽的人」;文化界普遍說他是「有民族氣節的革命作家」;在家裡,我們這幫兒女全管他叫「老頭兒」,他也從來不計較,他喜愛自己每一個「崽兒」,一視同仁,不偏不倚。父親離開我們已經三十多個年頭了,他並不知道這幾十年間我們所經歷過的種種,而當前又承受著比SARS更猖狂、更可惡的「新型冠狀肺炎」的突襲,正是吃勁的時候。
「宅」在家裡,一直盯著偉大的中國人民「以命抵命」式與病魔抗爭的電視新聞。生命重於泰山,這是一場與死神搶奪生命的阻擊戰、肉搏戰,展示著大無畏的英雄氣概,感天動地、驚心動魄的人和事時時刻刻在湧現。當廣播中又響起那久違的、震撼人類靈魂與良知的《國際歌》時,我們分明地聽到了父親那洪鐘般高亢的聲音就在其中,同我們吼在了一道!人類給中華兒女留下了最優秀的「基因」——大愛無疆。
在這段自我隔離的特殊日子裡,有更充裕的時間讓我們沉靜下來,修煉心智。於是,我們又捧起了這冊極為珍視、珍愛的書,不知道如何才能表達清楚我們內心的感動與真情。我們並非本書的「代言人」,在這裡,只給讀者講幾個書以外的故事。
海嬰先生如是說
周海嬰先生晚年所居住的小區,與我們的住處僅有一河之隔。有時,他就會蹬上自行車,過橋來我們家小坐片刻,隨便聊聊。
有一次,周海嬰先生有點神秘地對我們說:「知道嗎——我爸爸每次給你爸爸和蕭紅寫信用的信箋紙,那都是我一篇一頁挑選的嘞!爸爸就一直等著,看著我揀完,笑一笑又搖搖頭,等我去睡覺了,他才開始寫信哦……」於是一幅「舐犢情深」的幸福畫面,從此永遠地定格在我們的腦海中。
▌ 魯迅致蕭軍信手稿信箋。蕭軍原名劉鴻霖,故魯迅稱「劉軍兄」。
看得出,當年僅僅六歲的小海嬰是把常來討教和探視爸爸的這兩個「大人」當成了最喜歡的朋友。所以,他愛「挑揀」出自己認為最漂亮的信箋,拿給爸爸去給他們寫信,把自己幼小而純真的愛,盡情地送達給他的「好友」。
▌ 魯迅致蕭軍信手稿信箋。蕭軍原名劉鴻霖,故魯迅稱「劉兄」。
再次見到海嬰時,蕭紅將一對兒棗紅木旋成的袖珍「小棒槌」送給了他,從沒有見過這種玩具的海嬰,歡喜得不得了,時時邊叫邊耍,魯迅先生笑稱他作「小棒喝團員」!
1934年12月20日魯迅先生在寫給蕭軍蕭紅的信中戲謔道:「……代表海嬰,謝謝你們送的小木棒,這我也是第一次看見。但他對於我,確是一個小棒喝團員。他去年還問:『爸爸可以吃麼?』我的答覆是:『吃也可以吃,不過還是不吃罷。』今年就不再問,大約決定不吃了。」
這些話,蕭軍有著這樣的理解和傷感——
由於在那次宴會上我們送給了海嬰一對小棗木棒槌,魯迅先生竟稱他為「棒喝團員」了。
「棒喝團」本來是義大利法西斯蒂頭目墨索裡尼極端反動的黨團組織,魯迅先生借用它來形容海嬰幼年時期的頑皮,這當然是從反面比擬的一個玩笑。從這玩笑中也可以體會到,魯迅先生對於幼小者是具有多麼深沉的疼愛之情,這是可以理解的。
人對於愛之極的人或事物,常常會用反語來表達這種難於表達的、極度激動的感情的。我們對於孩子極度喜歡的時候,常常用「罵」來稱呼,例如什麼「小壞蛋」「小××」……之類。譬如舊小說中稱自己所愛的人為「冤家」,《西廂記》中張君瑞稱崔鶯鶯為「可憎才」之類,這是一種「反贊語」。
海嬰問魯迅先生:
「爸爸可以吃麼?」
魯迅先生回答說:
「吃也可以吃,不過還是不吃罷!」
不知道為什麼,每當我想起或讀到這兩句對話時,使我會陷在一種長久的、難於自拔自解的悲哀裡……
魯迅先生對於年幼的海嬰這般天真無邪的問話,迅速地做了如此睿智且「絕頂」的回答,我們由衷地感嘆——向先生致敬,父愛無邊!
許廣平先生記「小棒槌」
對於了不起的許廣平先生,我們對她的認識,一直以來,實實在在是太欠缺了。她在人們心目中的定位是魯迅夫人,而其他的呢?似乎知之甚少,說不出太多有價值的、值得人們學習的事兒來。然而,事實呢?僅就我們老蕭家而言,就有憋在心裡多年的感念……
這部新書的編者夏曉靜是個有心人,看得出,她和我們一樣,極愛這書中的三位「主兒」,她不僅精編了魯迅先生致蕭軍蕭紅的全部53封信件手稿,而且將凡是能收藏到的史料,包括圖片、照片、實物,以及友人們有關三位的回憶文字等等,統統編選入內。這就方便了,也滿足了讀者們想更多了解魯迅與蕭軍、蕭紅交往細節的願望。而我們也從中初次完整地讀到了許廣平先生的作品《憶蕭紅》(發表於1945年的上海《大公報·副刊》,署名景宋)、《追憶蕭紅》(發表於1946年《文藝復興》一卷六期)。文章中許先生這樣描述:
我看見兩隻核桃,那是不知經過多少年代用手滾弄了的,醉紅色的,光滑滑的在閃動,好像是兩隻眼睛都在招呼每一個人,而自己卻用色和光介紹了它出世的年代。
「這是我祖父留傳下來的。」蕭紅女士說。「還有一對小棒槌,也是我帶來在身邊的玩意,這是搗衣用的小模型,統統送給你。」蕭紅女士在宴席上交給了海嬰。把這些患難中的隨身伴侶,或傳家寶貝見贈了。
短短的幾行字,簡直活靈活現,您說,許先生的文章是不是太動人了,她忒會寫了!
病床前的父女對話
父親病重住院的時候,我們陪護的時間多一些,父女間曾經有過一次這樣的對話:
父親說:「將來,如果你寫我的傳記的話,一定會比別人寫得更好一些,更接近真實的我——因為你不用費盡腦筋瞎編;也不用費盡心思地去抄誰誰誰的什麼『說』,我就在你的眼前,隨時隨處都有我的生活和影子。你只要樸實地、真誠地動手寫出來就是了。讀者們會看好的,愛讀的……要是再有點藝術上的提煉,再加點兒『天分』……」父親一直盯著我(二女蕭耘)的眼睛,言語中流露著些許期待。
「作家的才能是不遺傳的,雖然我是您親自接生到這人間的,可並不一定也能成為作家呀!您就那麼相信您這閨女?」
「我當然相信你啦!以咱爺兒倆的這份『交情』,還有什麼可懷疑的嗎?只要多讀、多寫、多觀察,肯留心身邊各樣的事物……以我對你的了解,你會寫得好的。你甚至還可以再寫一本自己的回憶錄,書名我都替你想好了,何況建中能那麼樣地理解你、不惜一切犧牲地幫助你,你能行。」
父親的信任和鼓勵,敲打得做女兒的心裡生疼生疼的。我低著頭,強忍著不讓淚水流溢——我怕,怕最親愛的父親真的會在哪一天離大家而去……
捧著新書,睹物思人,我由不得自己的淚水竟控制不住地往下掉,可千萬千萬捨不得把這新書弄溼嘍……
對了,還有一句話得提一提:得到書的朋友別忽視了新書封套的設計和隨書贈送的筆記本,那信箋,那圖案,古香古色的,可都是來自魯迅先生的收藏。我當即在小本冊的扉頁上寫了感言,權且實錄下來也無妨:
這麼精緻的小本冊,真不知如何下筆,記錄下什麼人生「精彩」才能與它相匹配,不至汙淖了它的清純?我想試試重新再開始童年養成的好習慣——真實地記錄下自己的人生感悟、教訓、自省、所得……經過了魔鬼煉獄般的那十年,「日記」已作為多少人「罪行」的佐證進入他們的專案組、檔案……雙親因此被折磨得皮開肉綻,家破人亡……此後,誰再寫日記,誰就是孫子!——這是我的誓言,痛心且刻骨銘心的肺腑之言。
如今,看到這樣引人心動的書和本冊,又想動動筆了,記錄下讀歷史的新感覺,那年十八歲的我,如今奔八十了,應當有所感動,有所心(新)得。因為三位「主兒」,都是我們會鍾愛一生而無悔的人。(一笑)
王蕭氏記於書到的當下
2020年1月7日下午
中國青年出版社是新中國成立以來「老資格」的出版機構,我們幾乎是看著它出版的各種新書長大的,從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說起,有《革命烈士詩抄》、《紅旗飄飄》和《星火燎原》系列、《雷鋒日記》、《青春之歌》……真的是不勝枚舉。從青年時代到如今奔八十歲了,才說出一聲「謝謝」,是不是感謝得太遲了點兒?不過的的確確是真心的。
聽印刷廠的工人師傅們說,頭一回遇見了這麼較真兒的編輯,認真負責,不當「甩手大爺」,不眠不休,沒白沒黑地守在機器邊上,發現了瑕疵立馬就得改,毫不含糊,說停機就停機……如此敬業,讓人佩服。想想看,這麼樣做出的書,不好看才怪呢!本書的責編申永霞女士,辛苦了!
「讀好書、交好友、做好人」,此人生足矣!(責編:張玉瑤)
(本文作者系蕭軍女兒、女婿)
來源:北京晚報·五色土|作者 蕭耘 王建中
編輯:袁新雨
流程編輯:吳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