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與蕭紅,是20世紀中國文壇,最見天份的兩位作家。他們二人,一為「民族脊梁」,一為「文學洛神」,在那個魚爛土崩的年代,機緣巧合而成為師生,且有著如父如女般的感人情誼。
這對師生的交往,一切都光明正大暗室不欺,也絲毫沒有曖昧越矩之處,這是現存所有材料文獻都能佐證清楚的。魯迅之於蕭紅,正如胡適之於張愛玲,這兩段「異性忘年交」佳話,過去是文化界人所共知的美談,世人嘆息空悽然之外多無別話,不會拿去作庸俗化解讀。張愛玲的《憶胡適之》、蕭紅的《回憶魯迅先生》,我也偏愛為悼師類最好的文章。
男女師生,總會引無聊之人想入非非,是從清代袁枚那就開始的「花邊傳統」。而魯蕭故事,長達數十年間,實不曾有人不懷好意地大做文章,即便是他們誓不兩立的論敵,只因事情本身就無暗角。這段師生緣,是連娛樂圈人士都感觸在懷的:話說1980年代末,在某次訪談中,歌手鄧麗君就說讀過蕭紅。記者問,是看了《生死場》嗎?鄧麗君回答,是讀過《回憶魯迅先生》。
她接著說,「我過去不了解魯迅,看了蕭紅的文章後,才讀魯迅的作品」,並連稱羨慕這樣的情誼。
魯迅與蕭紅的「緋聞」,是1990年後才漸聞於人口的。那時起,輿論開始鬆弛,集體心理有意逆反情緒似的,「黑魯迅」、「消費蕭紅」遂成為一股新時尚。
什麼「魯迅從不罵日本人」、什麼「蕭紅與她的9個情人」,各種信馬由韁的地攤級狗血八卦不斷在炮製生產,弄得黃埃蔽天塵土飛揚。男女緋聞永遠是最具攻擊力的,社會上也傳出一種說法,認為魯蕭壓根「不太正常」,是男女愛欲存乎其間,師生關係無非打掩護而已,乃至不惜歪曲。比如蕭紅遺物有30餘枚紅豆,多年來都被曲解為魯迅的「私相授受」。可實情是1936年7月15日,蕭紅因情傷避走日本,周家特設送行家宴後許廣平轉送蕭紅的,意在慰其思鄉之渴。只因這些什物原歸魯迅所有,就被人拿去借題發揮,成為攻訐之具。
圖\今年6月27日,「魯迅夫婦贈蕭紅紅豆」於拍賣會上以21萬元人民幣落槌
這方面,民國「七月」派的代表詩人、後來貴為「中國作協全國名譽委員」的牛漢,大概是最早「公開」發聲、也是位子最重的一位。在2008年所出自傳《我仍在苦苦跋涉—牛漢自述》一書中,他正式挑明了這段「文壇公案」,認為魯迅與蕭紅的關係,「不正常」、「不一般」,或可理解為愛情云云。但他既不認識魯迅,也與蕭紅從無往來,字裡行間都是捕風捉影的揣測。他還說蕭軍有精神病哩,如何可信?
因有了牛漢這等名人大腕的「發難」背書,且又足夠花邊顛覆狗血吸流量,此後網上的風月筆墨更是甚囂塵上變本加厲。現今百度輸入「蕭紅與魯迅不正常關係」字樣,檢索結果竟達3880000個之巨,委實觸目驚心。更有甚者,比如當代某作家,還抬出蕭紅的最後一任丈夫、已故的端木蕻良繼續熱炒。「造謠一張嘴,闢謠跑斷腿」,逝者只能任人欺辱了。
據他說,端木蕻良晚年接受香江記者採訪,直言蕭紅與魯迅有貓膩。在這篇文章中,該作家模擬端木蕻良的口吻說,「你們不見蕭紅對魯迅房間充滿了感情嗎」?甚至,連魯迅的私生活也受牽連,言辭極其不恭,如稱「魯迅勤於寫雜文文章,又有肺病,在床笫之歡上滿足不了蕭紅」,是某方面無能云云。可問題在於,這段所謂採訪,並不見於任何材料,也未示任何出處,視為無稽捏造可也。實際上,關於蕭紅,端木一輩子多默不作聲,而魯迅始終是他精神嚮導,未能與恩師見上一面抱憾終身,哪會為沽名而詆訐訕謗?蕭紅病逝近50年後,他寫下的唯一的一篇記錄《魯迅先生和蕭紅二三事》,澄清的清清白白。
諸如此類說法,實在不勝枚舉。而就我個人閱讀體會來說,毫不猶豫認為這是一種惡意滿滿的流言風語。這種論調的前提,似乎等於在申明,世間男女關係就只有互為「欲望對象」一種,而所有異性的往來都是奔著床笫去似的,即便隔著30歲的年齡差。這顯然是以「動物世界」的眼光,去看待人類全部的情感形式。
巴金《家》的名言,「即使你沒有做什麼事,他們也會給你捏造一點出來」,經典作家們也無法倖免躺槍。1942年1月19日凌晨,行將就木的蕭紅,掙扎著在拍紙簿上寫下遺言,「半生盡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可嘆78年後的她依然得「不甘」下去。這個女子,生前與身後,被侮辱與損害的,永無休止。
儘管,我也會承認,這些流言之所以會生出,且漸有眾口鑠金之勢,當然也是無風不起浪。最起碼,它是與三個誤解有關聯的。
其一,魯蕭二人,因才情相當且境遇相似而相互理解欣賞,導致誤解
魯迅一生,儘管閱人無數,可蕭紅無疑是他身邊最具才華的女子——貶斥左翼文學的夏志清就反覆說蕭紅文字一點不比張愛玲差,《呼蘭河傳》是中國現代文學最優秀的小說。
許廣平是魯迅妻子、伴侶兼知己,所謂「十年攜手共艱危,此中甘苦兩心知」,但並不擅長寫作。更加上家世相似、處境相通、身世更慘,魯迅對蕭紅這位小輩學生,無須諱言是尤其看重、憐憫的。但也因為如此,常授人以柄遭惡意解讀,斷章取義地編織為謠言。
正如研究者所言,魯迅與蕭紅有精神上的紐帶,身上有許多共通之處:他們都出身富紳家庭,後來都沒落了;他們的學歷都不高,魯迅雖是留學生其實也算中專學歷,還肄業轉了文學;他們的身體都很病弱,且都經受過包辦婚姻摧折,身上反抗傳統專斷文化的意識都極其強烈。他們都是烈性之人。
同樣地,他們都痴迷文學,都喜愛繪畫,有許多共同的話題。更不用說,蕭紅悲慘無依的身世,讓長輩魯迅甚為同情,總儘可能予以關愛。魯迅對底層、對弱女子的同情是一以貫之的:據周曄《我的伯父魯迅先生》,魯迅重病期間,對自身存亡都渾不在意,倒天天很關切女傭阿叄,不讓她乾重活。
他們結識於1934年深秋,魯迅去世的前兩年。那年10月28日,魯迅在家收到一部新人的小說稿。他匆匆讀過幾行,就直覺到是天才之作,不惜連夜審讀,讚嘆不已。這部書稿,就是後來名噪一時的《生死場》,作者就是初出茅廬的東北逃難女青年蕭紅。那一年,魯迅54歲,已是廉頗老矣時日無多;而蕭紅24歲,「支離東北風塵際」,流浪漂泊空懷夢想。
圖\2015年,田沁鑫編導《生死場》,在國家話劇院連演10場,引發轟動
就文學才情而言,蕭紅堪稱魯迅最優秀的衣缽傳人。魯夫子一生,汲汲扶持、提攜青年才俊,可直到臨終前不久他才得以挖掘到最具天分的接班人,那就是蕭紅。後來,許廣平寫《追憶蕭紅》,也特意提及說,「每逢和朋友談起,總聽到魯迅先生的推薦,認為在寫作前途上看起來,蕭紅先生與蕭軍相比,是更有希望的」。一如世間所有愛才的老師,總情不自禁對得意弟子逢人稱讚那般,魯迅毫不吝嗇表達對蕭紅的讚賞之意,從不避諱。
可以說,他們之間既是師生,又如朋友,更像父女甚至是祖孫。在葉君《從異鄉到異鄉—蕭紅傳》中,明確寫到過:1937年,蕭紅北上,曾與老友李潔吾有過一次深談。李說,「魯迅先生對你真像是慈父」,不想蕭紅立即糾正,「不對!應當說像祖父一樣」!蕭紅前半生,只有祖父張維禎真心對她好過,在她心中魯迅彰彰然是另一個「祖父」化身。他們年齡差30歲整,是可以這樣比擬的。
顯然,在世間所有人倫關係中,理應存有異性師生這一倫的。假如僅僅因為異性師生間有很多共鳴,就斷定他們必有男女私情,難道不是無端潑汙水嗎?中傷他們有異常關係的朋友,顯然也有意忽略這樣一個細節:在魯迅所有書信中,給二蕭的有19封,給蕭軍寫的有23封,而單獨給蕭紅寫的只有1封——原因還只是因為,蕭紅受「難友」之託想要魯迅請吃飯,可又不好意思,遂推出膽大說話從不忌諱的蕭紅出面,「冤大頭」魯迅只好回信。
就因為魯迅很欣賞這位女學生,還因為她身世悲慘比較寬容,就想像成他對之有非分之想,這種揣測是很荒唐的。魯迅對家中女傭也天天關切,難道也是覬覦?
其二,魯迅與蕭紅,晚年來往密切,且親近如同家人,引起非議
魯迅與二蕭結識後,就對這對落魄青年極其關心,指導文章、引薦提攜、幫助生活,關懷無所不至。兩家人走動最密切,親如家人——70年後周海嬰寫回憶文字,還說最喜歡蕭紅。而這,竟也落人口實。
1934年11月2日,二蕭流落上海,身無分文。次日,他們給魯迅去信意在投奔。此後歲月,魯迅真如慈父一般,盡其所能地照拂著這一對才華橫溢卻也落魄至極的學生,「兩個北方來的不甘做奴隸者」(許廣平語)。第一回見面,魯迅就以出借名義送錢,使他們得以暫時維持生計,連回去的車費錢都貼心給準備好了。
稍後,二蕭為了能隨時拜訪,還特意搬家到魯迅住所附近。那時的魯迅,肺病已漸入膏肓之狀,「大嗓門直脾氣巴拉巴拉」的東北大妞蕭紅,就負責上門逗樂。由於她是北方人,而魯迅長居京城早習慣了北方菜,蕭紅也時常協助廣州人許廣平做一些北方菜,譬如餃子之類。蕭紅的到來,顯然給這個家庭帶去無限的歡聲笑語。
魯迅去世前兩年,二蕭成為他最信任、最關切、也往來最密的忘年交。魯迅對蕭紅,是有很關切的言行,但這種愛護自始至終都不見有男女私情,完全是大公無私的關懷,乃至示為舐犢之情。這也不難理解,或因30歲的年齡差,或由蕭紅遭遇之悲慘,加上蕭紅本人單純孩子氣,魯迅對她不難升華出慈父般的情感。
而蕭紅對於魯迅,也始終有著一種面對父親\祖父的情感。1934年後親近魯迅及周家人的那段時光,或許就是她此生最感愉悅溫暖的歲月,「上海大陸新村9號周宅」宛如她精神上的港灣,而魯迅許廣平已然是她最可信賴的親人。所以,她一方面表現的調皮、孩子氣;另一方面又言必稱「魯迅先生」、「許師母」而從無輕浮,自我認知完全是女兒式的。這一點,我們看蕭紅的回憶文字、看蕭軍的追悼文章,是可明白看到的。
還有更直接的一份佐證:蕭紅前夫蕭軍,彼時是一同生活的,二蕭幾乎形影不離。蕭軍自結識魯迅之後,始終自認弟子,至死都感恩戴義,不管如何打壓都不改初衷,與胡風被並譽為「魯迅最堅定的兩位門徒」。道理不言自明:假設周蕭真有曖昧,與蕭紅同吃同住且正處熱戀中的蕭軍,會毫無察覺麼?顯然是不合情理的。
2001年,魯迅獨子周海嬰,出版《魯迅與我七十年》,50多年風雨過去了,依然對二蕭充滿深情。他說,「這時我小小的心靈裡只有一個願望,就是希望他們能夠常來,為我們帶來熱情、帶來歡快……」。周家上下大小,是視蕭紅如家人的,哪裡有過嫌隙?
其三,過度解讀、有意歪曲許廣平的態度,以混淆視聽
魯蕭之間,是否有私情亦或有曖昧表現,作為「三角」一環的許廣平,其態度不言而喻是極其關鍵的佐證。
似乎正因如此,「死無對證」的許廣平,在其身後一些言辭也被搬去刻意扭曲解讀、過度渲染,從而造就一種許廣平早就察覺異狀且時時予以暗示、揭露的假象。這是十分毒辣的招數,正如魯迅自己說的,「文人的遭殃,不在生前的被攻擊和被冷落,一瞑之後,言行兩亡,於是無聊之徒」,可以橫生枝節無所忌憚。只是,好在文獻材料未曾湮滅,正本澄源尚非難事。
比如,「過度解讀派」最重要的一個「殺手鐧」證據,是說許廣平曾以魯迅需休息為由,將蕭紅攔在樓下,不讓二人見面,並為此「苦惱的很」生悶氣云云。這個說法完全杜撰麼,也不見得。它的原始出處,來自胡風夫人梅志寫於1984年的回憶文章《「愛」的悲劇——憶蕭紅》,但又被特意置換曲解了:
實情是,那時魯迅病重,而蕭紅不太通人情世故,還「一來半天不走」,許廣平既沒空陪客,也不希望魯迅勞累,所以婉轉推辭而已。所謂「苦惱」,其實是蕭紅很苦惱,因為蕭軍與一位名叫陳涓的有夫之婦有了戀情,許廣平特別擔心她。許廣平大蕭紅13歲,是視為後輩的,從無怨言和猜忌。有一回,因為陪蕭紅,許廣平忘記給午休中的夫君關窗,導致魯迅受涼,許很懊悔,可也不曾怨過蕭紅什麼,一如既往地關心她。如果真有什麼情緒,大概是對蕭紅的「毛糙」感到些許無奈吧!
圖\晚年端木蕻良.1981年他接受葛浩文訪問,談及蕭紅只是放聲痛哭
無論生前身後,許廣平都很憐惜這位小輩,做飯、送錢、送紅豆等等,都是許廣平的主意。蕭紅去世後,許廣平專門寫過兩篇長文深切緬懷,稱「愛笑、無邪的天真,是她(蕭紅)的特色 」,贊她「在患難生死臨頭之際」,是可以為朋友「置之度外的」堅毅不拔的偉岸女子,感情都很真摯,無需作態,也發乎內心。蕭紅香消玉殞4年後,許廣平還念叨著,其「香港埋葬的地方有沒有變動」,想方設法想「去看望一下」,只因炮火連天無從遂願。現在的自媒體,動輒說許廣平充滿「不耐煩與醋意」,完全是不看文章的閭巷讕言。
再比如,還有說魯迅許廣平為蕭紅曾鬧婚變啥的。這個段子繪聲繪影,說什麼那時許廣平對密友講過,身上揣著100元錢好隨時防備變故,可這更是無稽妄測。該謠言的始作俑者,只怕對他們一無所知:周家其實是許廣平全掌財政,全部錢財均由許支配,倘若要預防後路,許廣平豈會只預備區區100元好負氣出走?恰恰相反,現有材料都可證實,那時的周氏夫婦,因經歷過生死患難、有了周海嬰這一結晶,感情是久而彌篤的,魯迅諸如「十年攜手共艱危,以沫相濡亦可哀」等感人的詩句,就是那時寫下送予愛人的。
唯一可合理解讀的,大概在蕭紅太疏於世故,經常打攪到魯迅的寫作與休息,許廣平因擔心,偶爾也會藉故阻攔下吧。這一點,稍稍沉吟都不難體會乃人之常情,何至於要惡意解讀呢?
總之,魯迅不是「渣男」、蕭紅絕非「第三者」、許廣平並無「猜忌」,是可以明確的。魯研專家陳漱渝下過一定論:「在蕭紅心目中,魯迅是敬愛的導師、慈祥的長輩,並沒有留下讓人猜量的感情空間」,是公道話。
魯迅對蕭紅,是對兒女一般的憐愛;而蕭紅對魯迅,是視同祖父一般的依賴與尊敬,斷無疑義,不該無事生非。流量為王時代,我們都處心積慮地,要將前賢的精神世界、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化簡乃至庸俗化,是不該的。這樣的結果,不僅如魯迅所說「刪夷枝葉而得不到花果」,亦傷於厚誣。有些事,「有什麼也沒什麼」,可實情在確實沒有。
有很多人,一生都在過冬。1942年1月22日,30歲的蕭紅,這位離經叛道的「文學女巫」、這位「用身體來浸著血」的「女天才」,是帶著「半生盡遭白眼冷遇「的悲憤、與「我將與藍天碧水永處,留得那半部紅樓給別人寫了」的不甘,瘞玉埋香於異地它鄉的。她生前穿荊度棘,閉眼之後還要領受無端流言、乃至淫詞褻語的句句刻骨,云何能安?
也許,最珍重的紀念,就是多讀點蕭紅的偉大遺作吧!這位與張愛玲並稱「現代文學最具天才的女作家」,留下的兩部經典作品,《生死場》與《呼蘭河傳》,以驚才絕豔的文筆,書寫絢爛的女性版《百年孤獨》,看透人生的殘酷、荒誕與悽涼,揭開中華民族的隱秘痛史,再次編織女性叛逆之歌,實比小資情調的張愛玲更厚重、更接地氣、更波瀾壯闊、更可歌可泣,也更勵志人心!
蕭紅的小說,更兼文筆純粹清朗,有山之峻、水之清、雲之逸,讀來令人淚流滿面,又過癮嘆賞不置, 委實是值得每一位當代中國人都讀一讀的,我也樂意推介。現平臺活動價,兩大套厚冊包郵折扣價才39元,見所未見的高性價比,有興趣的朋友不妨購置的#蕭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