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考察辛棄疾詞章風格的美學特徵,以及在詞學發展史上的獨特貢獻,當代學者葉嘉瑩把他與歷代著名詞人的詞學創作作動態的比較。北宋初期著名作者晏殊、歐陽修的詞作儘管膾炙人口,可是他們都是把詞的寫作視為一種遊戲筆墨,抒寫的也不過是傷春怨別、流連光景的偶發之情,並不是他們性情襟抱中志氣與理念的本體呈現;
南唐後主李煜寫詞的態度固然可視為全心力與感情的投注,詞中真純深摯的感情,也能引發人類心靈中共鳴的感受,可是由於襟抱學養不足,卻並無志意與理念可言;至今號稱以詩為詞的蘇軾,對詞的意境也有所開拓,一洗綺羅香澤之態,表現出浩氣逸懷,可是他從事詞的寫作,是在仕途受到挫傷之後,所以詞中表現的大多是超然物外的放曠襟懷,在人生態度中,長於「出」而不執著於「人」,他的詞不過以余力為之,並不是整個生命力的投注。
辛棄疾則迥然不同:他是把無處發洩的一腔忠憤全寄之於詞。不但以全部精力投注在他的作品中,還要用全部生活來實踐他的作品。使他的作品既具有真誠深摯的感情,更具有堅定明確的意志,用人格性情的魅力,顯示出一種道德倫理的價值。照傳統觀念,詞當以婉約為正宗。當代學者繆鉞教授也認為詩顯而詞隱,詩直而詞婉。」「詩尚能敷暢,詞尤貴蘊藉。」詞在初起的時候,原是妙齡少女當筵侑酒的豔歌。
蘇軾突破了傳統觀念的拘限,以詩為詞,時有「天風海濤」之浩唱,卻不免也遭到「粗豪率易」之譏。辛棄疾的詞作既有雄健慷慨之風,又兼委曲含蘊之美。他的詞風沉雄、飄逸、激越、嫵媚,兼而有之。尤為可貴的是,並不是幾種不同風格的雜糅與組合,而是互為表裡交互兼容的渾然一體。剛柔相濟,自成天籟!特別是在語言的駕馭上,古語、俗語揮灑自如,信手來,涉筆成趣,無不具有充沛鮮活的生命,從而成就兩宋期間一位繼往開來的最傑出的詞人。
雖然向南宋朝廷進獻過《美芹十論》,陳述過抗金策略,並請求北伐,可是並沒有被採納,至今投閒置散,只不過當個地方小官。眼看恢復中原的夙願難以實現,英雄壯志難酬。秋日的一天,他登上城西下水城樓上的賞心亭,極目遠眺,百感交集,於是援筆寫了這首《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仰望明淨的秋空,視野千裡;俯瞰浩瀚的江水,連接長天。江天寥廓,一派天高氣爽的深秋景象!再望望遠處那岡巒起伏的群山,有的猶如美人發上的碧玉簪,有的儼若少婦頭上的青螺髻。如此美好的北國山河早被金人蹂躪於鐵蹄之下!
如今它獻給人們的除了光復何期的疑問與愁思,只有滅國破家的深仇大恨!樓頭的夕陽快沉沒西山,耳畔傳來斷續而悽涼的雁唳,我這個無家可歸、淪落江南的遊子,看看腰間的佩刀,當年殺敵的情景歷歷如在目前;想想當前的現實,虛度年華卻無所事事,儘管拍遍身邊的欄杆,又怎能排遣心頭的憤懣?在這賞心亭上湧現出如許愁思,又有誰能理解呢?西晉人張翰為貪圖口腹之慾,想起家鄉吳中的鱸魚膾,竟丟掉烏紗帽,命駕而歸;三國時期的許汜,在「帝王失所」的亂世之秋,只顧「求田問舍」。
這些古代人的故事已經隨著歷史煙雲消逝了,我們不說它吧。當年桓溫北伐的時候,看見自己種的柳樹已經長高了,也發出「樹猶如此,人何以堪」的自傷老大的慨嘆,如今,中原淪陷,國家風雨飄搖,作為愛國志士,眼看年華易逝,卻壯志難酬,報國無門,情懷何託?縱然有殷勤把盞的「紅巾翠袖」,又怎能拭乾英雄的眼淚呢?詞章中有秋水長天的浩瀚,也有聲聲雁唳的悽涼;有「把吳鉤看了」的雄風,也有紅巾拭淚的溫婉,表現出辛詞剛柔相濟的美學風格。
特別是恰到好處地連用三個典故,既是詩人對抗金壯志難酬和功業未就的苦悶的宣洩,不也是對南宋小朝廷那些醉生夢死、只顧經營自己安樂窩的投降派們的諷刺和批判嗎?辛棄疾南歸之後,曾多次向朝廷進獻抗金救國良策,怎奈執政者們只圖苟安江南一隅,並不考慮恢復大計,只好眼睜睜地看著一次又一次喪失克敵制勝的良機,他也只好在地方任上轉來轉去。
淳熙六年,這年他40歲,南歸有六七個年頭了,請纓無路的憤懣和對國事的殷憂,別無選擇地在詞章中宣洩!如何把井噴般熾熱如火的愛國情感,表達得婉轉而蘊藉?在宴席間他即興揮毫,用比興寄託的手法,寫了這首《摸魚兒》,從選取的意象和語言表達看,無疑,詞章是借一個多愁善感的女性的口吻來表現愛春惜春的心理。已經是暮春時節了,還能禁得住幾番風雨的摧殘?
春就要匆匆歸去了。也許是緣於對春光的珍惜吧,她總是擔心枝頭的鮮花開放得過早,因為早開必然早謝,更何況風中已經飛舞起繽紛的落花呢?春啊,請你停住奔跑的腳步吧,難道你沒有聽說過綠油油的芳草已鋪滿天涯,它已遮住你的歸路嗎?可是春還是悄無聲息地遠去了。只有那簷前的蜘蛛還在殷勤地織網,看來是想網住幾片落花飛絮,為留住春的倩影儘自己的努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