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承平年代的我們,可能很難想像,遭遇改朝換代的人民,將會是怎樣一種可怕的水深火熱。中國歷史上,王朝更替,江山鼎移,就像那首詞說的那樣: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這篇短文,以明清更替之際,四川人民的命運為例,說明生活在改朝換代之際將會是有多麼可怕。
崇禎初年開始的大饑荒雖然主要限於陝北,並未波及到富庶的四川,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四川本身雖然沒有大饑荒,然而朝廷變本加厲的加派三餉和農民軍如入無人之境的徵戰殺伐,使得原本被稱為天然府庫的四川其實也到了崩潰邊緣。張獻忠攻陷四川和隨後一系列倒行逆施的大屠殺,四川被禍之慘,甚至遠甚於陝西。
甲申之變後,四川流傳著這樣一首民謠:流流賊,賊流流,上天差他斬人頭,若有一人斬不盡,行瘟使者在後頭。
民謠往往是底層民眾命運和心聲的真實反映,這首民謠所描繪的,便是四川在遭受來自各方面的屠殺後,還得經受隨之而來的大規模的瘟疫、饑荒和虎患。
多年的動亂導致了青壯年勞動力被迫充當政府或農民軍的炮灰,大量青壯年非正常死亡的另一面是大量田地的荒蕪,而田地的荒蕪意味著糧食收入的逐年減少,於是乎,不可避免的結局就是駭人聽聞的大饑荒。
1644年前後,四川即已連年饑饉,到張獻忠竄死西充的1646年及此後兩年間,饑饉更甚。是時,糧食賣到了糙米每鬥二十金、蕎麥每鬥七八金的天價,但久之亦無賣者。至於可供果腹的野菜和樹葉,早已被饑民們採食一空。
到了糧食有價無市的時候,有人用兩升珍珠想換一升麵粉竟然也不能成交,有人身揣數百金,想買一頓飽飯吃也無法如願以償。
這種極端的困境下,人相食就成為必然——兩千年的中國史,人相食的亂世不勝枚舉,但慘痛之甚,則莫過於甲申之變後的四川。
學者彭遵泗的一個親戚給他講,此人為了逃避戰亂,曾經逃入深山,有一天經過一家茅屋,叩門進去想看看有沒有人,只見廚房的大鍋裡正煮著一堆人的手腳,此人不由得駭愕失聲。幸好當時茅屋的主人不在,否則他也一樣成為別人的腹中之物了。
彭遵泗家的一個老僕人也對那場災難記憶猶新。他告訴彭遵泗,在他家一裡多遠的地方有一條大道,不少人餓斃於途,當地人把這些屍體悉數掩埋了。
當天晚上,某人飢餓難忍,打算去挖些屍體當食物。等到他挖開新埋的墳時,發現已經只有一具屍體了,其他屍體早已被別的饑民先行挖去煮食。
彭遵泗幼年時,曾看到他的親戚中有幾個老叟目黃如蠟,驚問其故,才知道那是因為吃了人肝落下的後遺症。死者既眾而得不到安葬,再加上人相食,瘟疫的流行也成為必然。
人口大面積地滅絕,不論城市還是農村,幾乎都到了十室九空的地步,甚至不少十年前還人煙稠密的縣城,此時竟然空無一人,只有日趨破敗的房屋獨立斜陽,舊時的大街長出了比人還高的野草。
狗本是由人調教出來的家畜,由於飽食死人肉,這些狗不僅變得膘肥體壯,對活人也狺狺狂吠,有如虎狼;原本生活於深山老林裡的虎豹,這時也深入城市以劫後餘生的遺民為食。
虎患之烈,異於常人想像,不僅鄉下和一般的縣城中,老虎成為人類的天敵,即便是成都這樣的通衢巨邑亦不能免:有人曾在成都的城樓上,一天之內即看見十三隻老虎大搖大擺在從城牆根兒下走過。
甲申之災所帶來的連年戰亂、飢餓和瘟疫,使四川成為斯時人類的地獄;對這些生長於草莽的畜生而言,反而是幾千年來未有過的樂園。
修於雍正年間的《四川通志》總結說:「蜀自漢唐以來,生齒頗繁,煙火相望。及明末兵燹之後,採莒遷徙,丁口稀若明星。」
據康熙二十四年(1685)的人口統計,雖然此時距甲申年已過去了四十一年,四川人也已得到了三十來年的休養生息,但人口仍然只有區區九萬餘。
地近成都的溫江,本是四川物產最豐饒、人丁最興旺的上縣,素有金溫江之稱。1659年,該縣清查人口,僅僅只有人民三十二戶,男丁三十一名,女丁二十三名。
新都縣地處成都正北要衝,所受荼毒亦慘烈無比——清政府委派的首任縣令對該縣人口的統計表明,該縣僅存六百零三人。
與新都和溫江相比,偏處川南一隅的富順縣的遭遇更加令人辛酸:該縣因鹽而興,雖地理偏遠,但既得沱江河運之便利,復有其轄下自流井興旺的井鹽開採業,向來是四川人口最多的縣份之一。
早在明洪武二十四年(1391),全縣已有戶一萬零二百九十六,口九萬五千二百五十七;成化八年(1472),更是增長到了口十二萬三千有奇;但明清鼎革的近二十年裡——
「至是蜀難已極,無可復加,民之存者,百不一人,若能完其家室者,千萬中不一見也。雞豚絕種已數年,鬥米數千金,耕牛一頭售銀三百兩,皆遵、黔重利輕生之輩,遠販而至」。
康熙二年(1663),此時距甲申年已過去將近二十年,清政府首任富順知縣楊種彩奉命查田編戶,全縣僅有戶一百六十六,口九百八十八。
秀才劉菹乃富順人士,甲申之變後流亡他鄉,數年後他回到久別的故裡時,僅僅他一門之中,即有十人死於戰亂。
這位欲哭無淚的讀書人,在安葬了親人的遺骸後,寫下了一首紀實風格的七律:
百雉荒垣俯碧流,金山遠眺水平浮。
長松漸護同文塔,惡卉叢生奪錦洲。
瑩寢周開狐狸穴,招提宜見虎豺遊。
河幹握手諏遺老,故國悽涼閱幾秋。
富順自古以來就以文人輩出而知名,向來有所謂富順才子的說法;同文塔乃當地士紳於明代所建,意為富順的文風之塔,承平時代,士紳常在塔下分韻作詩,聚眾泥飲。
奪錦洲則是沱江中的一個小島,林木蒼翠,景色秀美,因就在縣城東門外,故自宋元以來,政府即把縣試的考棚設於島上,與城中的文廟一樣,都屬於萬眾景仰的風水寶地。
經此戰亂,文風之塔竟被亂松掩沒;縣試考棚內外長滿雜草,古人所謂黍離之悲,亦不過爾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