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山高縣
來源:觀視頻工作室
今天來和大家談談我們鄰居日本的歷史,明治維新。
很多人把日本通過明治維新改革超越中國的原因歸結到學習西方這一點上。但是在我看來,學習西方並不是明治維新的成功因素,而更像是明治維新的結果。
清初,以清理江南積欠稅款的名義,清庭將蘇州、松江、常州、鎮江四府抗欠賦稅的士紳全部登記造冊,共牽涉士紳13000餘人,讓這一萬多人補交賦稅、革除功名,乃至直接入監。
探花欠了葉方靄欠了一文錢的稅沒交,直接被革除功名,留下一個「探花不值一文錢」的典故,這就是江南奏銷案。
為什麼他們在明朝能欠稅,在清朝不能欠稅呢?是明朝仁慈,清朝殘暴嗎?並不是誰好誰壞,而是時代變了。
在明末的時候,欠稅已經構成了一個龐大利益集團,上至宰輔,下至胥吏,幾乎沒有人乾淨。
誰敢搞清欠,居上者,被同僚排擠,言官圍攻,落一個奸佞的罵名。居下者,往往被士紳支持下的百姓直接毆打,落一個走狗的頭銜,運氣不好,還可能直接被打死。
為什麼到了清朝,就能搞清欠了呢?難道「八旗子弟」都是特殊材料製成的?
怎麼可能呢?真正的原因,是利益集團洗牌後,新的利益集團還沒有跟江南地主建立緊密的聯繫,沒有利益瓜葛,下手自然毫不留情。
又因為集團內跟江南尚沒有密切利益關係的人是多數,缺乏利益紐帶,更不怕收到集團內的排擠和報復。
兩百年後,面對著日益虧空的財政,慈禧還能用類似的辦法嗎?真敢用的話,怕是第二天曾剃頭就得要驅逐韃虜了。
就像美國當年造反的時候,可以給人扣個效忠派的帽子,直接沒收財產;但現在卻對基金會避稅束手無策一樣。
為什麼明治維新能成功?因為不摳字眼的話,他就是一場改朝換代。是倒幕之後,上層統治集團完成了更替,原有體制下錯綜複雜的利益網被打破,大量利益重新分配的結果。
明治維新是一次改朝換代後的建制運動,而不是一個衰老政權的改良運動。
不同國家有不同國家的政治傳統,不能說沒換皇帝就不是改朝換代。別忘了,明治時期,可也是有薩長幕府的雅號的。
舉個例子,明治地租法有一個重要內容,即重新丈量全國耕地,確定稅基。而在農業時代,重新丈量耕地,是要得罪整個地主階級的,是大多數走過開國期的政權想做而做不得的事。
試圖重新丈量耕地的人,如王安石,劉瑾,張居正,是什麼下場,一個千古奸臣,一個被凌遲,一個死後被抄家。中國如此,日本亦如此。
享保年間,德川幕府的最後一次大規模檢地,離1872年明治丈量土地,已經過去了150多年。
這150年間,隱瞞了多少耕地?這一次丈量,又多出了多少收入呢?
明治五年時,土地稅佔收入四成。明治十年時,佔收入九成。可以說,如果沒有重新丈量土地得到的收入作為啟動資金,明治維新必將失敗。
而重新丈量土地,與是否學習西方沒有關係,而是倒幕後利益集團更替的結果,是任何一個新幕府,都會進行的。
而比丈量耕地更難的,是國家的統一與集權。日本的統一與結果,同樣不是維新的結果,而是維新的前提。
1843年,幕府試圖沒收江戶周邊10裡內的大名土地,結果都不需要大名造反,主持持事的幕府大老水野忠邦頓時眾叛親離,黑料滿天飛,被迫下野。
為什麼短短26年後的版籍奉還和廢藩置縣一紙政令,就能推行成功呢?是大名們覺悟變高了嗎?
也許是吧,畢竟覺悟低的大名,都在鳥羽—伏見,長岡和會津的戰場上,覺悟變高了呢。
明治維新帶來了新朝紅利
每個政權,隨著政權的運行,都會產生大量冗員,不僅佔用大量社會資源,還阻礙生產力的發展,但是誰也動不了,因為每個人都來自這個系統之內,很難擺脫這個系統的影響。
一個長期的政權,總是會養很多已經不符合國家需要的低效和無效部門。
比如說現在的大英,國防部僱員比英軍多,將軍比坦克多。一年幾百億磅軍費,海軍沒有飛彈用,陸軍沒有坦克用。
畢竟,一般而言,減員增效的結果,是裁員總是裁掉幹活的,留下管事的,然後效率更低。
德川幕府後期同樣如此,幕末和明治初年,全國武士一年年奉2000萬日元,跟八旗1500萬兩的開支差不多。
為什麼明治政府敢下廢刀令,不發這份工資呢?因為倒幕和廢藩置縣之後,武士階級的代言人和指揮者,將軍與藩主,已經被連拉帶打收拾老實了。
武士階級缺乏支持,也無法統一行動,即使是西鄉隆盛,也只能在西南拉起萬把人。但要是慈禧敢這樣搞,怕是第二天就可以被他兒子請到瀛臺去住了。
改朝換代之後一段時間內,尤其是上層統治集團較大範圍更替的情況下,利益捆綁較為薄弱,施政較少掣肘。
利益集團規模尚未膨脹,可以調動的資源更多,層級間的損耗更少。階級固化打破,新上位的利益集團人員素質較高,執政與執行能力強。
這一切,都導致行政效率的提高,能幹很多前朝幹不了的事,這種新朝紅利,是一種歷史上經常出現的現象。
不信還是看看日本,盤根錯節的派閥,財閥形成之後的昭和年間。同樣是日本人,怎麼明治年間能維新,昭和年間就啥也改不了了呢?
現在,可以想一想,如果沒有丈量土地,沒有廢藩置縣,沒有廢刀令。明治維新能成功嗎?近代日本的啟動資金,是來自學習西方,還是改朝換代?
沒有這些啟動資本,1894年的日本,不要說跟北洋打了,能打過南洋水師嗎?
明治維新與洋務運動沒有可比性
至於學習西方,重要的不是思想,而是條件。因為一個政權大規模對外學習這一行為,本身就會傷害大量利益集團的利益。
如何突破這種限制,比如何學習更為重要。就拿中體西用思想來說,如果不搞中體西用,科舉靠聖人之道進行選拔的合法性就沒有了,這種廢科舉,大清恐怕立刻亡國。
倒幕後改朝換代,各種百萬漕工影響力大減,國家機器本來就要建構,而不是在舊有國家機器上的改革。
因為舊有國家機器下雖然仍然在過渡時期存在,但原有的既得利益集團已經失去影響力,他們既沒有直接的影響,而與新的統治集團間的利益捆綁還尚未建立,堪稱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這種在一張白紙上的建構,遠不是清末的時局可比的,即使不出於對外學習的目的,新朝建構也是能帶來極大的效率提升的。
比如說,真要論修園子,慈禧跟明治日本比其實也比不過。比紫禁城還大的明治皇居,建成時間是1888年。
一塊紅磚二兩銀子的江田島海軍兵學校生徒館,建成時間是1893年。海軍省,法務省,大審院在霞關的大樓,更是1894年建成的。
特權之士,不可一世,財閥之勢,窮奢極欲。也不全是昭和年間的毛病。但是耐不住明治時期的日本,作為一個新生政權,就是有錢啊。
明治維新,算不上改革,他是一個新政權建立的過程。
明治維新和洋務運動,從來就不是一個範疇之內的事。日本真正跟洋務運動對應的事件,是幕末改革。而幕末改革,不也是十分的不成功嗎?
老實說,以新朝建制的標準去衡量的話,明治維新談不上特別的成功。短短幾十年後,新的利益集團就以驚人的速度膨脹。
在改朝紅利和兩次戰勝紅利的加持下,到頭來還是政權腦癱,軍隊腦殘。特權之士,不可一世。財閥之勢,窮奢極欲。國家將亡,貪官斂財,人民受騙,社會亂作一團。
而這時,再也沒有什麼維新了。
最終,明治維新學習西方最大的動機,避免最終淪為殖民地或者半殖民地的命運,仍然降到了日本人的頭上。
前事不忘,後事之師。作為東亞現代化的鼻祖,如何辯證的看待明治維新,是值得所有東亞人思考的一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