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姜清水
燕雁無心,太湖西畔隨雲去。
數峰清苦。
商量黃昏雨。
第四橋邊,擬共天隨住。
今何許。
憑闌懷古,殘柳參差舞。
姜夔與範成大交往甚密,可兩人第一次見面就不是很愉快,因沒有達到蕭德藻與楊萬裡所期望的結果,只是作客交友,對他的出世沒有提攜作用,去時作《姑蘇懷古》詩,借蘇州吳王遺址說事,其實也有以為自己是落花意,有望範成大關照。姜夔這一次是1187年暮春去,到冬回,除交了些朋友之外沒收穫,從歷史的角度看,範已病辭在家養病,無能力提攜,但是儘可能的給了姜夔一個自己的朋友圈,這讓姜夔上了一個高端的人際平臺。
初冬回湖州時作此詞,有迷茫之感。此時的姜夔,還是把自己的不順怪罪於國家破敗。到了1191年冬,他在範成大家作《暗香》《疏影》兩詞時,變化就大了,把百姓之苦與國家興旺融合在一起,希望國家好起來,不再高歌「黍離之悲」,有以梅花精神重整河山的思想,才有了後來訴「說西風消息」的藝術意象。此作仍是順延《揚州慢》「黍離之悲」思想而下,敗像意足,傷感深鬱!
注釋:
(1)點絳唇:詞牌名。四十一字,前片三仄韻,後片四仄韻。《清真集》入「仙呂調」,元北曲同,但平仄句式略異,今京劇中猶常用此詞牌。
(2)丁未:即南宋淳熙十四年(1187年)。吳松:一作「吳淞」,即今吳江市,屬江蘇省。
(3)燕雁無心:燕,指北地。燕雁,指北方幽燕一帶的鴻雁。無心:即無機心,猶言純任天然。燕雁無心:羨慕飛鳥的無憂無慮,自由自在。
(4)太湖:江蘇南境的大湖泊,離湖州近。
(5)數峰:數,作動詞解。數著山峰。
(6)商略:商量,醞釀,準備。
(7)第四橋:即「吳江城外之甘泉橋」(鄭文焯《絕妙好詞校錄》),「以泉品居第四」故名(乾隆《蘇州府志》)。
(8)天隨:晚唐文學家陸龜蒙,自號天隨子。陸龜蒙生前隱居之地,正是詞人經過的吳松。
(9)何許:何處,何時。
(7)(10)參差:不整齊貌。
解讀:
點絳唇翻譯:
北方的鴻雁悠然自在,從太湖西畔隨著白雲飄浮。遠處的幾座孤峰呈現出一派蕭瑟愁苦的樣子,似乎在醞釀黃昏時的一場大風雨。
我真想在第四橋邊,跟天隨子一起隱居。可如今像他這樣的人在何處?我獨倚欄杆緬懷千古,只見殘柳參差不齊地在寒風中飛舞。
姜夔在《詩說》中說詩四大要素:大凡詩,自有氣象、體面、血脈、韻度。」其對四者的要求且是「氣象欲其渾厚」「體面欲其宏大」「血脈欲其貫通」「韻度欲其飄逸」。雖是論詩之語,移之於詞,也甚同理。從此詞可知其所言與實踐一致。
上片詞寫之境,是詞人俯仰天地之境。首句「燕雁無心」,時值冬天,正是天空有燕雁南飛的時節。陸龜蒙詠北雁之詩甚多,如《孤雁》:「我生天地間,獨作南賓雁。」《歸雁》:「北走南徵象我曹,天涯迢遞翼應勞。」《京口》:「雁頻辭薊北。」《金陵道》:「北雁行行直。」《雁》:「南北路何長。」姜夔詩詞亦多詠雁,詩如《雁圖》、《除夜》,詞如《浣溪沙》及此詞。可能與他多年居無定所,浪跡江湖的感受及對陸龜蒙的萬分心儀有關。
劈頭寫入空中之燕雁,正是暗喻飄泊之人生。點出燕雁隨季節而飛之無心,則又喻示自己性情之純任天然。此亦化用陸龜蒙詩意。陸龜蒙《秋賦有期因寄襲美》:「雲似無心水似閒。」《和襲美新秋即事》:「心似孤雲任所之,世塵中更有誰知。」
下句緊接無心寫出大地之境:「太湖西畔隨雲去。」燕雁隨著淡淡白雲,沿著太湖西畔悠悠飛去。燕雁之遠去,暗喻自己飄泊江湖之感。隨雲而無心,則喻示自己純任天然之意,宋陳鬱《藏一話腴》云:白石「襟期灑落,如晉宋間人。語到意工,不期於高遠而自高遠。」範成大稱其「翰墨人品,皆似晉宋之雅士。」張羽《白石道人傳》亦曰其「體貌輕盈,望之若神仙中人。」但姜夔與晉宋名士實有不同,晉宋所謂名士實為優遊卒歲的貴族,而姜夔一生布衣,又值南宋衰微之際,家國恨、身世愁,實非晉宋名士可比。故下文寫出憂國傷時之念。太湖西畔一隅,意境闊大遙遠。太湖包孕吳越,「天水合為一」(陸龜蒙《初入太湖》)。
此詞意境實與天地同大也。「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此句的數峰之清苦無可奈何反襯人之萬千愁苦。從來擬人寫山,鮮此奇絕之筆。比之辛稼軒之「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虞美人》),又是不同的況味。天有燕雁自由飛翔,地上遊子隨雲零落,境景是情懷,情懷化境景,傷感自己,也傷感零落江南的大宋。
下片詞寫之境,是詞人俯仰今古之境。「第四橋邊,擬共天隨住。」第四橋所在地是陸龜蒙的故鄉。《吳郡圖經續志》云:「陸龜蒙宅在松江上甫裡。」松江即吳江。天隨子為陸龜蒙之自號。天隨語出《莊子·在宥》「神動而天隨」,意即精神之動靜皆隨順天然。陸龜蒙本有胸懷濟世之志,其《村夜二首》云:「豈無致君術,堯舜不上下。豈無活國力,頗牧齊教化。」可是他身處晚唐末世,舉進士又不第,只好隱逸江湖。姜夔平生亦非無壯志,《昔遊》詩云:「徘徊望神州,沉嘆英雄寡。」《永遇樂》:「中原生聚,神京耆老,南望長淮金鼓。」但他亦舉進士而不第,飄泊江湖一生。此陸、姜二人相似之一也。陸龜蒙精於《春秋》,其《甫裡先生傳》自述:「性野逸無羈檢,好讀古聖人書,探大籍識大義」,「貞元中,韓晉公嘗著《春秋通例》,刻之於石」,「而顛倒漫漶翳塞,無一通者,殆將百年,人不敢指斥疵纇,先生恐疑誤後學,乃著書摭而辨之。」
姜夔則精於禮樂,曾於南宋慶元三年「進《大樂議》於朝」,時南渡已六七十載,樂典久已亡滅,姜夔對當時樂制包括樂器樂曲歌辭,提出全面批評與建樹之構想,「書奏,詔付太常。」(《宋史·樂志六》)以布衣而對傳統文化負有高度責任感,此二人又一相同也。姜夔以陸龜蒙自比,正是這種精神氣質上的認同感,使姜夔有了「沉思只羨天隨子,蓑笠寒江過一生」(《三高祠》詩),及「三生定是陸天隨」(《除夜》詩)之語。第四橋邊,擬共天隨住,即是這種認同感的體現。
第四橋邊,其地仍在,天隨子,其人則往矣。中間下擬共二字,便將仍在之故地與已往之古人與自己連結起來,泯沒了古今時間之界限。這是詞人為打破古今局限尋求與古人的精神句誦而採取的特殊筆法。再如劉過《沁園春》之與東坡、樂天、林和靖交遊,亦是有此一筆法體現。以上寫了自然、人生、歷史,筆筆翻出新意,結筆更寫出現時代,筆力無限。「今何許」三字,語意豐富,涵蓋深廣。何許有何時、何處、為何、如何等多重含義。
故「今何許」包含今是何世、世運至於何處、為何至此、如何面對等意。此是囊括宇宙、人生、歷史、時代之一大反詰,是充滿哲學反思意味一大反詰,也是天地、古今境況的統收。而其中重點,主要在「今」之一字。「憑欄懷古」,筆力雄勁,氣象闊大。天與地、古與今上下映照成文,補足「今何許」一大反詰之歷史意蘊。應知此地古屬吳越,吳越興亡之殷鑑,曾引起晚唐陸龜蒙之無限感慨:「香徑長洲盡棘叢,奢雲豔雨只悲風。
吳王事事須亡國,未必西施勝六宮。」(《吳宮懷古》)亦不能不引起姜夔之無限感慨:「美人臺上昔歡娛,今日空臺望五湖。殘雪未融青草死,苦無麋鹿過姑蘇。」(《除夜》)更有其去蘇州時作的《姑蘇懷古》詩,「夜暗歸雲繞柁牙,江涵星影鷺眠沙。行人悵望蘇臺柳,曾與吳王掃落花。」 此詩起句疏宕,不涉題旨,欲抑先揚,寫晚雲悠閒、白鷺自適、星鬥燦爛、山川依然,說景微妙,相形之下「悵望蘇臺柳」就流露出了一種苦澀的況味,懷古傷今之情紆徐委折,使人悵然動色。
姜夔在《姑蘇懷古》這首詩裡,昔日的憤懣和憂慮化作了淡淡的惆悵,仿佛若有所失。後兩句使人悵然動色,楊萬裡極喜誦之,或是其中蘊涵的歷史滄桑感和某種個人情愫的積澱與之心境契合,景物的渲染與感慨的抒發相得益彰,物是人非的歷史感更加厚重,此詩興味深厚而筆致飄逸,具蘊藉空靈之美。懷古正是傷今,「殘柳參差舞,」柳本纖弱,那堪又殘,故其舞也參差不齊,然而仍舞之不已。
「舞」之一字執著有力,蒼涼中寓含悲壯,悲壯中透露蒼涼。「殘柳參差舞」這一自然意象,實際上是南宋衰世的象徵,隱然包含著雖已殘破仍不甘滅亡的意味。這與李商隱《登樂遊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象徵唐朝國運的不可挽回有同工之妙。而其作為自然意象之本身,則又補足「今何許」一大反詰之自然意蘊。結筆之意境,實為南宋國運之寫照。返觀數峰清苦二句,其意蘊正為結尾之伏筆。在此九年之前,辛稼軒作《摸魚兒》,結云:「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乃是同一意境。姜夔此詞用「舞」字結穴,蘊含無限蒼涼悲壯。
善於提空描寫,從虛處著筆,是姜夔詞的一大特點。此詞將身世之感、家國之恨融為一片,乃南宋愛國詞中無價瑰寶。而身世家國皆以自然意象出之,自然意象在詞中佔優勢,又將自然、人生、歷史、時代打成一片,融為一體。
尤其「今何許」之一大反詰,其意義雖著重於今,但其意味實遠遠超越之,乃是詞人面對自然、人生、歷史、時代所提出之一哲學反思。全詞意境遂亦提升至於哲理高度。「今何許」,真可媲美於《桃花源記》「問今是何世」,《登幽州臺歌》「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這首詞無限感慨,全在虛處,正是「意愈切而詞愈微」,這種寫法,易形成自我抒寫之形象與所寫之意象間接開距離,造成朦朧之美感。此詞聲情之配合亦極精妙。上片首句首二字燕雁為疊韻,末句三四字黃昏為雙聲,下片同位句同位字第四又為疊韻,參差又為雙聲。分毫不爽,自然天成。雙聲疊韻之迴環,妙用在於為此一尺幅短章增添了聲情綿綿無盡之致。姜夔的詩詞就是這樣,很注意聲律相協,使詩詞更具有優雅的韻味。
姜夔此詞受到追捧,評價很高,一向認為是「懷古傷今」的佳作。
作者簡歷:
姜清水,男,1953年5月出生,江西省鄱陽縣人,鄱陽湖文化研究會常務理事,姜夔文化研究分會會長,出版了《姜夔編年研究》《姜夔詩賞析》《姜夔長短句賞析》《清水點白石》《魂斷瓦屑壩》等著作。編有四十集歷史文化名人電視劇文學劇本《姜夔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