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電影有著極高的辨識度,以斜角鏡頭、扭曲的光影,以及充滿犯罪情慾的故事而聞名。
可它的定義卻十分模糊,究竟是一個電影類型,是一個活躍在上世紀四五十年代的電影運動,還是一種電影所營造的獨特氛圍呢?
本文我們先不談黑色電影的定義,而是將目光放在它的誕生之初,跟隨著那部由導演比利·懷爾德於1944年拍攝的電影《雙重賠償》,看看黑色電影到底是什麼,它又在講述著什麼。
在著名偵探小說家達希爾·哈米特的著作《馬爾他之鷹》裡,主角薩姆·斯佩德用一個寓言故事闡述了自己的世界觀:
有一天,弗雷特離開辦公室去吃午飯,他偶然經過建築工地時,一根柱梁從高空墜落,將人行道砸得稀巴爛,弗雷特有驚無險,可他眼中的世界卻發生了改變。原本自己一輩子都活得規規矩矩,但就是這一天他明白世界根本不守規矩。能夠活到現在,全是運氣使然。於是乎,弗雷特拋棄了熟悉的生活,到了一個新城市逐漸建立起新生活,改變了自己的人生。
這個故事非常簡單,但它精確地闡述了黑色電影的核心觀點,即世界沒有規律可循,一切都是隨機而變。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並不靈驗,如果形勢不像想像中順利進展,再正直的人也會誤入歧途。
一個非常有趣的點,便是從1940年《三樓的陌生人》到1956年《歷劫佳人》期間,電影人們並不認為這種電影是黑色電影,他們給這些作品的定義就是犯罪片。
《三樓的陌生人》(1940)被認定為第一部黑色電影
可黑色電影的概念從1946年就誕生了,由法國影評人尼諾·弗蘭克首次提出,他在電影雜誌《法國銀幕》中刊登文章,將這些作品定名為一種新型的犯罪冒險片。
尼諾·弗蘭克的結論,來自於他獨特的觀察角度。
因為在1939年,納粹佔領法國,好萊塢電影被全面禁止,直到1946年的夏天,美國電影才重新流入法國。
多年沒有接觸美國電影的弗蘭克發現這些新的犯罪電影與戰前的作品截然不同,例如《馬爾他之鷹》《羅拉秘史》《愛人謀殺》和《雙重賠償》
弗蘭克在文章裡寫道,這些電影共有三個關注點,一是對人道主義的徹底回絕,二是現實生活中的奇妙經歷,三是暴力死亡的動感之美。
黑色電影往往極其悲觀,對人性充滿了厭惡,它們邀請觀眾進入罪犯的內心世界,構成了一場以生命為賭注的冒險。
《雙重賠償》則是最能代表黑色電影的作品。
影片講述了一個黑暗扭曲的故事,這個故事裡的角色屈服於最原始的欲望,觀眾不僅在目擊一個罪行,更是在體驗罪犯的視角與心境,體驗他們的良知一點點被腐蝕。
如此,觀眾會逐漸意識到,哪怕再微不足道的小事情,都可以將一個人引上謀殺與死亡交織成的不歸路。
將《雙重賠償》和任何一部拍攝於30年代的犯罪電影進行對比,視覺和氣氛上的反差顯而易見。
可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好萊塢輕快的犯罪片是如何蛻變成了沉重的黑色電影呢?
黑色電影出現的最主要原因是製作這些電影時動蕩的時代背景。
當時,歐美仍然處於二戰,隨著更多的女性步入職場,傳統家庭的觀念受到了衝擊。同時,金融市場還沒有完全從大蕭條中恢復,周遭的世界似乎日益黑暗。
黑色電影則詮釋了這些焦慮,人們畏懼生活變得不可控,畏懼女人會反過來操縱男人,甚至畏懼自己成為權勢陰謀的迫害對象。
這些恐懼在黑色電影裡呈現的淋漓盡致,從黑暗的畫面,到曲折複雜的劇情,再到簡潔尖銳的對話。
新風格的產生並非空穴來潮,將黑色電影帶入好萊塢的,是為逃離納粹壓迫而移民美國的歐洲電影導演,例如弗裡茨·郎、奧託·普雷明格,還有比利·懷爾德。
比利·懷爾德(Billy Wilder) 代表作:《日落大道》《控方證人》《熱情如火》
黑色電影則融合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歐洲流派,一種是義大利新現實主義。
這種流派講究實景拍攝,以及每一個鏡頭的意義,將故事置於真實的地點,以此加深電影的寫實感,讓觀眾凝視悲痛的現實,黑色電影便繼承了此類電影的悲觀。
義大利新現實主義代表作《偷自行車的人》(1948)
但是對黑色電影影響最深的是德國表現主義,它用扭曲的光影和布景,來強調角色的心理狀態。
這兩種流派在上世紀30年代逐漸交融,催生出了《M就是兇手》等經典作品。
但是直到30年代末,這些作品才擦出絢爛的火花,黑色電影獨特的視覺風格就此誕生,故事似乎發生在現實世界,可是場景是如此的扭曲,與裡面的種種罪行相呼應。
真實的世界與迷幻的世界交織,構成獨有的世界風格,這些作品講述的故事則另有出處,多數來自於早期的硬漢派推理小說,尤其是雜誌《黑色面具》。
《黑色面具》是當時有名的犯罪小說雜誌,上文中提到的達希爾·哈米特,以及錢德勒等作者均從該雜誌起步,它將讀者領進滿是殺戮與情慾的城市奇談中,沉浸於真實粗暴的街頭派文學。
1936年,一本叫作《雙重賠償》的小說開始連載。8年後,它被比利·懷爾德翻拍成為了黑色電影的代表作。
《雙重賠償》的主人公是一位自詡見多識廣的保險推銷員沃爾特,他以為自己能夠實現一場完美的謀殺,卻被有夫之婦的菲利斯勾引後背叛,而敬業的調查員也攪黃了兩人的陰謀。
這三條主線相互交織在一起,演繹出了黑色電影幾乎所有的經典橋段。
菲利斯和沃爾特,兩人正密謀殺害菲利普的老公,以詐領巨額保險金
影片開始於洛杉磯清晨的公路追逐戲,使故事顯得十分真實。同時,沃爾特獨自逃亡的命運,映射了他犯罪後的孤獨無助。
然而,一旦觀眾跟隨角色步入片中那個保險公司時,就能感受到其中表現主義風格的布景,房間昏暗,燈光暗淡,誇張的低角度鏡頭則預示著主人公即將墜入邪惡。
鏡頭角度和燈光對黑色電影至關重要,光影構建出一個滿是秘密與謊言的世界,危機四起,真相迷離。
光影還揭露了哪些角色處於絕境,哪兒些角色將化險為夷,是《雙重賠償》的核心,主人公從光明被誘進陰影,從女主角菲利斯明亮的公寓,漸漸步入黑暗的深淵。
當沃爾特的道德徹底喪失時,他走進自己的辦公室,影子籠罩著他,仿佛在旅途的終點,他內心的黑暗則掙脫了身體的束縛,在人間肆意妄為。
同理,鏡頭角度能展現出人物的權力關係,沃爾特與菲利斯初次相遇的一幕,清晰展現了誰佔上風。
比利·懷爾德運用教科書上的各式美學技巧,凝結而成這部黑色電影的經典之作。
氣氛壓抑的房間裡,滿是孤獨與背叛,片中的角色根本無處可逃。這場欲望、貪婪與憤世嫉俗的盛宴,在每一幀中淋漓盡致。
除了視覺,黑色電影的哲學也顯現於別處。
例如在角色設計上,沃爾特是所處困境的非典型英雄,他算不上心胸惡毒,卻容易誤入歧途。
黑色電影的重點之一,便是要引發觀眾對角色的同情,哪兒怕角色正在墮落。
菲利斯是典型的蛇蠍美人,她用美色去腐蝕男人,顛覆兩性間傳統的權力關係,並偽裝成受害者。最終,她露出蛇蠍美人的爪牙,將性作為支配男人的誘餌。
雖然沃爾特和菲利斯都是罪犯,但無情無義的後者才是電影的最大反派,沃爾特則是不幸被謀害的悲劇英雄。此般對女性,對操控男性的恐懼,深藏在每一部黑色電影裡面。
女人導致男人墮落的寓言自古以來就有,但蛇蠍美人這種創作母體在上世紀40年代空前流行。
現實中,退伍回鄉的男人們發現,原來女性的社會角色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許多女性第一次步入職場,得到前所未有的權利與自由。
40年代蛇蠍美人的創作原型,便是來自於男性退伍軍人深深地不安之感。因此,蛇蠍美人不同於傳統定義下的女性,她們往往無夫無子,敢於爭取自己想要的一切。
電影有別於小說的細節之一,便是利用回溯,從片頭就展現了主角的最終命運:
「我殺他為了錢,也為了女人,我沒有得到錢,也沒有得到女人。我發現我漸漸聽不到自己的腳步聲,那是死人的腳步嗎?」——沃爾特
電影此後的每一個場景都是結局的前瞻,毫無懸念,角色也仿佛是故事中的困獸。
《雙重賠償》中的宿命論,就是否定角色選擇命運的權利,他們被命運所束縛,一旦步入貪婪的歧途,註定要走向絕望的深淵。
雖然角色自認為計劃完美,一切盡在掌握之中,但現實卻是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
就像文章開頭提到弗雷特被下墜的柱梁改變人生一樣,沃爾特和菲利斯的命運也翻天覆地,一旦他們踏上犯罪之路,命運就不在他們的掌握之中。
這是黑色電影的共同主題之一,這些電影關注無力感和控制欲,關注被境遇所困的無助感,揭露周遭世界混亂而充滿偶然性的本質。
任何人都可能被貪婪誘惑,而貪婪終將帶人脫離正常的社會。屈服於眼前歡愉的人們則最終要付出代價。因此,黑色電影抹去生活的粉飾,展現隱藏的社會險惡。
《雙重賠償》近乎完美的詮釋了什麼是黑色電影,無論是畫面、音樂,還是結構上,它所表達的疏離、孤獨、絕望,反映了戰後一代人與新社會的割裂,他們遇見下墜的柱梁,從而見識到生活的荒誕。
這一切便是黑色電影最深的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