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為什麼,重慶人好像很愛吃花?
腰花,慣例吃法是腰子切片後,再切出類似流蘇或梳齒的姿態。爆炒腰花,別處也有:爆炒大火,是為了短時間高熱量弄熟。畢竟腰花不炒熟則腥,炒過火了就硬。
《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裡,張大民請弟弟吃炒腰子,弟弟就覺得味兒有些大,但是,「補」。
大概類似於《許三觀賣血記》裡賣完血吃豬肝似的,老年間人只要覺得補,就心情愉快;何況,還好吃呢。
重慶人還愛涮腰花。
以我所見,涮的腰花,比起炒,處理得似乎更薄,切得更開。以方便入鍋一燙即熟,達到既入味又不易老的效果。
都說重慶人燙毛肚鴨腸分寸好,其實妙處都在切腰花的老闆手上:腰花切得厚薄適度,粗細恰好,才能恰到好處,吃個催生入味的感覺。
郡花,我不知道正字寫法,以前總以為是「菌花」,細看確實如盛開的花兒。腰花不能久涮,不然容易老;郡花卻能燙久些,入味了,挺翹精神,入口脆香耐嚼。
從形狀上來說,郡花大概是重慶諸般花裡頭,最像「花」的一樣。
我以前也好奇,終於有一天按捺不住問:菌花,是什麼菌呢?答說不是菌類,該是雞胗或鴨胗。
好的館子做郡花,會將雞胗鴨胗切出花狀,再醬油姜蒜醃過,所以越涮越有味。就是顏色比較暗,擱紅油裡,靠眼睛有時找不到。
腰花和郡花很考驗刀工,切出花樣來,所以帶個花字,我還算理解;下面的就很奇怪了。
吃串串、火鍋或冒菜,都會有腦花一項。許多貼心的店,比如你涮著鍋子、燙著串串,老闆會自己在小廚房裡倒騰出冒腦花來,裝碗給您。
因為腦花太柔軟,下鍋一涮,筷子一夾就爛,難以收拾,還是另用碗碟奉上得好;又腦花味道重,切不好切片,不易入味。
做腦花做得好的,都是先用酒蔥姜外配自家秘制醬料,好生醃過,然後或烤之,或燙之,拌好蔥花花生碎香辣料,請您品嘗。聰明些的店鋪,會把腦花和麻婆豆腐同盤而上,大概兩者都香滑柔軟,但口感又有微妙區別,可以收左右提攜、互相映照之美。
可是,腦花並沒切成花狀,往往是一大坨上來的——如果弄散了,那是店家不上道——為什麼要叫做腦花呢?
最最奇怪的來了。
重慶最質樸的老百姓,賣一膀子力氣的,散了工,晃晃蕩蕩,要吃一個王牌組合:豆花飯,蹄花湯。
豆花飯是一整套:米飯,不提;豆花一碗,蘸水一碟。我們江南說起豆花,就是豆腐腦,講究滑嫩,筷子一夾就散,得用勺子吸溜;重慶的豆花據說最初來自富順,是清淡的豆腐,湯乍看是白湯無味,但講究些的——其實老百姓能多挑剔呢?——是用黃豆芽湯來泡水豆花,有清香。蘸水差一點的,醬油、豆豉、薑末、蔥花、榨菜就好了,好一點的就可以有肉末和味精了。
吃時,夾一點帶豆芽香的豆花,到蘸水裡一蘸,筷子用得差的,很容易就散了;老練的吃客能一筷子豆腐蘸了恰到好處的味碟,入口,好吃;一勺米飯,稀裡譁啦。
我是太笨了,所以每次都一種吃法:一大塊豆花,一勺子蘸水,扣在米飯上,拌,拌得水乳交融時,吃:香得很。
蹄花湯就是豬蹄燉爛,湯裡比較清淡——我們江南愛吃豬蹄黃豆湯,重慶人搭配豬蹄的多是白芸豆,且料下得少,鹽也不重。蹄花湯膏腴但不鹹,可以用來解豆花的辣。如果覺得豬蹄太淡,另有蘸碟:油辣子姜蒜等隨意。
一口豆花飯,一口蹄花湯。蛋白質豐足得很,鹹淡香辣,都齊全了。
然而我想不通了:
豆花和蹄花都沒有花,腦花也不做花狀,為什麼要加個花字呢?
我問了許多位重慶長輩,都不太瞭然。
今年夏天回去吃時,問到了一種可能性。一位長輩說,大概是個押尾字吧——比如北方話說包子、果子、餅子,有個子字押尾,比說包、果、餅順口。
蹄花、腦花,也比蹄、腦這種單字說著順口;而且,蹄花、腦花,也比豬蹄、豬腦,雅一些。
「我們也曉得個人吃的不是花,但念成個花兒,都覺得要好聽些嘛。」長輩說。
這麼想,也對。
就像我們無錫的梅花糕,裡面也是一朵花都沒有。
許多年前,夏日的重慶某個山坡——歌樂山那一帶吧?我還認不得——我看到過將搪瓷盆豆花飯放在山邊石頭上,一邊望山水景色,一邊吃飯的棒棒軍大叔。
現在想起來,就像《儒林外史》裡的劇情——當時日頭西斜,兩個挑糞桶的,挑了兩擔空桶,這一個拍那一個肩頭道:「兄弟,今日的貨已經賣完了,我和你到永寧泉吃一壺水,回來再到雨花臺看看落照。」杜慎卿看了,說販夫走卒都有六朝煙水氣。
其實哪裡都一樣?
大概,人民都有愛好美的願望:都希望吃的東西,念起來,能更美好些?
無論是郡花多切的那幾刀、腰花裡多放的一點蔥花、豆花裡下的黃豆芽湯,還是「蹄花」、「腦花」、「豆花」裡,那其實沒有花的那個「花」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