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園寫生
吳秦昌在國際植物學大會畫展上
曾孝濂(左)與吳秦昌合影
吳秦昌作品《「流星雨」月季》
11月27日,在世界花卉大觀園裡第十屆菊花擂臺賽現場,京城難得一見的「鬥菊」場景吸引了很多專程來賞花的人,絡繹不絕的「長槍短炮」對準「萬菊競豔,菊龍欲飛」的花場。
一派興致盎然中,「手繪老人」吳秦昌坐在菊花前靜心寫生的畫面吸引了很多人駐足圍觀。
實際上,本次菊花展的主場也是他個人的一次小型畫展,經他手繪的14幅菊花畫作與現場綻放多姿的菊花相映成趣,他生動、細膩、寫真照般的畫功頻頻受到點讚。
滿頭白髮的吳秦昌老人退休前是一名航空高級工程師,退休後自學素描,又在古稀之齡學習植物繪畫,把40多年看工程圖紙的透視眼力,轉換到畫紙上,練就一筆不改的功夫。他用患白內障的雙眼,從看到的朦朧世界,手繪出植物花卉660餘幅,並且全部編號,做了植物科普筆記。他曾受到老畫家曾孝濂老師激勵,一路畫進國內外植物類畫展,連連摘獎。連素來不喜給人題字的陳丹青,也曾給這位「初學繪畫的老頭」寫下鼓勵的話。
陳丹青說,你不要進班,就這樣畫下去
最初怎麼想到62歲開始學素描的?吳秦昌笑言,當初的學畫是源於集郵的愛好。
他收藏極限郵品,講究封片郵票郵戳內容協調一致,只要出門旅行就會收集當地的風光明信片。他記得特清楚,有一年去三清山,跑遍了景區也沒有找到印有當地風光的明信片。「我自己畫一張如何?」突然冒出的念頭促使他在一張空白普資片上畫出手繪風光圖,畫完竟然受到不少郵友的稱讚。打那開始,一年半的時間他畫了100張手繪明信片。後來他想要加強繪畫的基本功,於是嘗試練習寫生,開始畫鉛筆畫。
2007年12月15日,這個時間他記得很真切,因為著名畫家陳丹青的一句話,他堅定地踏上自學之路。「那天在國家圖書館有一場陳丹青的講座,在此之前,我只知道他名氣很大,畫了《西藏組畫》。」學畫半年的吳秦昌那時正陷入糾結:是報個班學好還是繼續自己學好?帶著這個問題他跑去聽講座。「到門口一看,好傢夥,走廊裡都站滿了人」。
吳秦昌從人縫裡擠進去,旁邊靠牆都站得滿滿的,一直走到最前面,只有桌子前有一塊空地。 「不管了,出去寫生習慣了隨地一坐」,他心頭一熱,一屁股就坐地上了,離桌子也就一米。陳丹青先說了「今天我不給任何人籤名」的話才開始講座,「我這一輩子只有兩個畢業證,第一個是小學畢業證,第二個是中央美院的畢業證。」陳丹青的這兩句話給吳秦昌留下很深的印象。
最後的互動環節中,吳秦昌舉手提問,「我幹了四十一年的飛機製造,退休有時間了想學畫。」陳丹青問現在畫過沒有?他比劃著,就這麼一點點畫。「他奇怪了,什麼畫有這麼小的?我向他解釋,我是在明信片五釐米見方的空地兒畫一些風景圖,想把旅遊、集郵、繪畫三個東西捏在一起,探索一條新路。他說你畫多少張了?我說我畫了百十張,像我這樣的新手年紀又大,我是進一個班學好,還是不進班?」實際上拋出這個問題時,此番對話令他心裡已經有了答案,「你就堅持按你自己的路走下去,不要進班,你就這麼畫下去好了。」陳丹青的回答讓他心裡特別踏實。「陳老師,您能不能破例給我的明信片籤個名?」說完他緊張地遞過去,「他沒立刻籤,放在桌子上,主持人繼續下面的提問,可是在這個過程中他飛快地給我籤了。」讓吳秦昌沒有想到的是,「他還寫了『丹青致敬』四個字」。講座結束,他拿著明信片飛奔到魏公村郵局蓋上3號郵戳,「在國家圖書館講的,一定要『國家圖書館』這幾個字」。這張明信片,吳秦昌會時不時拿出來激勵自己。
從學畫到現在,花了2000塊錢不到
很多人第一次見面都會問吳秦昌,怎樣自學才能畫好?他笑著和盤託出:「我學畫的五年半沒有臨摹過別人一幅畫,可是我的老師卻很多。」怎麼回事?「美術館一有好的畫展我就經常去看,一幅畫看半天,這片葉子畫得好,我就記住是怎麼畫的,回去就用到我的畫裡。」
很多人還讓他推薦教材書,他直言一本也沒有,「你先畫起來再說,堅持一根鉛筆一張紙,兩年之後你再看自己的方向」。
從學畫到現在,「我用最普通的筆、最普通的本,也就花了2000塊錢不到」。
的確,他用籤字筆作畫時一筆不改的功夫,令人驚嘆。「我這個人想學任何東西,會給自己挖坑,把後路斷掉。前五年畫鉛筆畫時,壓根兒把橡皮扔了不用。」他覺得這樣一來,進步無非是快和慢的問題,「不可能後退」。丟掉橡皮,「每一個線條下去都得考慮輕重,考慮方向,考慮長短」,這樣訓練了五年,再扔掉鉛筆換到鋼筆,「每一個線條都會一邊考慮一邊畫」。
動筆之前,他喜歡扭來扭去地觀察「模特」,把每一個細節都看清楚,「這時候腦子裡已經想像出完工了以後的模樣」。動筆時奔著想好的方向,把素材在腦子裡重新編輯好再下筆,「有些葉子我不想選取,就給它摘掉。這朵花兒好看,就把它搬過來。」
即便是900度近視,加上白內障的病患,也阻擋不住他寫生的熱情。他的畫本隨身攜帶,碰到什麼好看的寫生對象,臨時就能畫。到北海、頤和園等皇家園林,「背著我這一套行頭先繞湖走一圈,這個過程中記住有什麼寫生的好目標,然後再回過頭去畫。」在公園裡寫生,他身邊常會圍一大圈人。常年在戶外寫生,他自言是個怕熱不怕冷的「老頭兒」,最考驗他的是酷暑悶熱。然而即便是嚴冬,他也不懼外出,他還把鍛鍊身體和寫生結合起來,頗自豪地說:「我五年前上西藏冰川就這一身衣服,下身加條秋褲,上身襯衫毛背心加衝鋒衣。」
寫生最怕趕上糟糕的天氣。他印象很深,有一次去塞外壩上寫生金蓮花,「那裡可以近距離觀察細節」。剛畫完花朵的「雙鉤」線條,還沒來得及渲染,突然電閃雷鳴,下起很大的雨。「鋼筆畫最怕溼水,墨跡會洇開,那樣畫稿就毀了」。他趕緊揣好畫本,下坡往停車處跑。短短不到百米,衣服全都溼透了。恰好花友那次拍了照,給他留下紀念。因為植物繪畫,他交了不少志同道合的朋友,讓他特別欣慰。後來的作品《金蓮花》,「七成是憑著記憶,補著渲染了花色深淺、光影明暗完成的」。
僅僅見了三次面,曾孝濂把他帶到了國際畫展
吳秦昌覺得最幸運的,是跟曾孝濂老師僅僅見了三面,就被他帶到了國際畫展。
2008年2月28日,郵電部發行了一套中國鳥的郵票,「一套六枚,是曾老師畫的。首發式在中科院的動物所,我在現場特別激動。」吳秦昌說。
再次見面是七年之後,2015年5月7日,中科院的地理所舉辦曾老師的植物繪畫講座。因為900度近視,吳秦昌趕早去坐第一排。由於老去《中國國家地理》雜誌社聽講座,他和那裡的工作人員相熟了,「一看表離開始還有20多分鐘,我實現了跟曾老師交流的願望。當時曾老師把我的畫本打開看了兩三張以後問了句『你幹什麼的』,我說我造了一輩子飛機,退休後剛剛開始學植物畫,這是最近的一些畫。我注意到他在看畫的過程中,對鬱金香那張畫非常感興趣,看的時間比較長。時間緊張,最後我逮住機會請曾老師籤名,『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曾孝濂敬題』,我理解的意思就是說你已經入門了,但是還要努力。」
見面大約也就十來分鐘,吳秦昌趕緊回到座位去聽講座。出乎他意料的是,「講到一半,曾老師指著我說,你們看看坐在前排的這位老先生,他造了一輩子飛機,現在老了,退休了開始學植物畫,用製造飛機的精神來畫植物畫,這個精神了不得!」話音落地,會場上200多人使勁兒鼓掌,讓吳秦昌感受到莫大鼓舞。
回家後他給自己制定了嚴格的訓練計劃,兩年的時間轉瞬即逝,2017年的2月12日,幸運之神再度降臨。那天吳秦昌去參加青年植物畫家李聰穎在首都圖書館的講座,「早早去,照例坐在第一排」。講座還未開始,他無意回了一下頭,「一眼瞅見最後一排坐著曾老師!」再次巧遇曾老師,太不容易了,「我馬上跑到後面,把當時正在畫的那個本拿給他,請他看看我的畫。」
講座結束,曾老師走到前面,拍拍吳秦昌的肩膀,「老吳,你中午不要走,我找你說話。」講座後,組織方的宋寶茹臨時把吳秦昌拉到曾老師的飯桌上一起吃飯。「當時曾老師78歲,我72歲,我跟曾老師緊挨著坐,旁邊一幫年輕人。」更讓他沒想到的是,「在飯桌上曾老師拿著我的畫本一張一張地點評了一遍」,吳秦昌又緊張又開心,「他說得很細,我集中精神使勁聽,全記在了腦子裡。」
點評完曾老師說了一句改變他繪畫之路的話,「老吳,你不要畫這麼小,你畫大一點。今年7月份在深圳有國際植物學大會的畫展,你給那個畫展投稿。」他當時很不自信,「深圳那是個國際畫展,我怎麼可能夠得上呢?」他甚至打了退堂鼓,「我當時確實沒這個想法,也沒這個能力。」
吃完飯吳秦昌與曾老師握手再見,「老吳,我們倆年紀最大,你要給我們老年人爭口氣。」曾老師的這句話像一粒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他平靜的心裡不斷激起層層漣漪。「我整整想了一個月,投稿還是不投稿?投稿我畫什麼?」現實中的困難讓他感到棘手,「我沒有參加過任何級別的畫展,這可是國際植物學大會呀,那可是世界各國高手的畫展。不投吧,曾老師給我這麼個建議、這麼大希望,我以後怎麼見他。」舉棋不定時老同事的玩笑話一下子讓他想通了,「老吳啊,你盡心盡力投稿了,選不上你也不丟人,最多就是浪費一張紙而已。」
盡我的能力,去拼一個
一旦打定主意,吳秦昌便絲毫不含糊地投入行動,「就盡我的能力,去拼一個!我一定要畫有中國特色、特殊的植物。」他上網查了十幾種植物,地湧金蓮的出現讓他眼前一亮,繼而又犯了愁,「它是雲南特產,別的省沒有,我可能得到雲南去寫生」。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卻不費工夫。有一天他到中山公園唐花塢去寫生,「沒想到那裡面有5棵地湧金蓮!」正是2017年春節前後,來自雲南的五棵地湧金蓮綻放在唐花塢花展上。「我高興的啊,北京有了,雲南就不用去了。」第二天開始,他天天背著包,帶上吃的喝的,去寫生。非常細緻地畫出7幅小稿,積累下素材。
沒成想最後快截稿時畫卡殼了,「地湧金蓮的主花頭很大,在公園寫生時絕不允許你把花瓣揪出來看,它的花瓣什麼樣?花蕊什麼樣?果實長什麼樣?果實裡邊的種子又是什麼樣?這些細節都畫不了。」他不得不打電話求助中科院植物所,「你們那兒有全國最大的標本館,地湧金蓮的種子和果實有沒有?」在得知植物所標本館裡沒有地湧金蓮的果實和種子標本後,他又不得不求助於雲南的朋友,幫忙尋找果實種子實物。功夫不負有心人,過了幾天,就收到了雲南寄來的四四方方的一個盒子,打開一看,「啊呀,寄的是一個完整的大花頭,從邊兒上的苞片掰開,裡邊就是果實。去了花瓣就能看見花蕊!」這個珍貴的實物解決了他的大問題,「在家裡怎麼拆都行,每一個器官細節都看得非常清楚」。
正式交稿的大畫,畫了16天,電子版發過去很快就通過了初選。再把原作寄出去,等待最終覆審結果。
這幅畫最終入選參展。「國內30年沒有這麼高級別的植物畫展了,第一次參展就創了個紀錄,一步就進了國際畫展。」他去深圳參展時待了半個月,「全世界100多個國家來參展的植物學家有6000多人,當時展出262幅畫,我的那幅畫也在其中。」
他後來才知道,曾孝濂老師是大賽的主評委。心存感恩的吳秦昌忍不住發郵件給曾老師:「我老來學藝,從一個畫畫的小白,帶我走到今天,感謝您對我的幫助。」曾老師回了一句話讓他更加欽佩:「我們都是同齡人,以後不要再說客氣的話。」
機會總是青睞有準備的人。2018年,美國人發起的,英國、法國、德國、俄羅斯、日本、印尼等15個國家的植物藝術全球聯展在全球招募700位畫家、收畫2000幅。「北京投了80多幅,我也有幸參與。當時全部是上網交流,全世界700個畫家,每個人的畫都能看到。」參展的這幅《海南地不容》畫作的創作,前後花了兩個半月,「畫了13個草稿,第14張才交了卷」。
不斷在我的畫本上留下最美的一頁
時間回到1970年,剛剛大學畢業的吳秦昌被分配到陝西飛機製造廠,成為第一批「陝飛」人,「現在1萬多人的『陝飛』,我去時也就五六十個人,那時還沒有廠房,一片莊稼地。」他眼瞅著廠房一點點建起來,一直在工廠裡呆了20年。從陝西的運八飛機總裝配車間技術主任到北京機關搞外貿,他一直與航空技術打交道,離不開工程圖。也因此,他把自學繪畫以來進步快的原因歸結於「對圖紙上的透視關係有非常嚴格的幾十年的訓練」,這些眼力和經驗拿到繪畫上,「就等於把工程語言變成另外一種表現方式,即人們所說的藝術語言」。
一個畫本一支筆,一出去就畫一天,國內國外跑很多地方,他覺得一點兒也不辛苦。繪畫帶來的最大收穫,吳秦昌覺得是「一旦喜歡就全部精力投進去做」。剛剛過去的2019年,吳秦昌進入75歲,反覆斟酌後,他的雙眼做了白內障手術。但即便是在視力恢復的過程中,他也一直堅持寫生作畫。
2019年對他來說也是收穫的一年,「在航空系統、北京植物園、北京世界花卉大觀園舉辦了3次個人植物畫展,還參加了南陽世界月季洲際大會月季博物畫展、LIAN博物繪畫全國巡展」。今年的世界園藝博覽會,他的《「流星雨」月季》拿了金獎,是以「世界月季國際競賽」的名義發的獎,吳秦昌卻認為:「世園會一共展了58幅畫,都是中國畫家,嚴格意義上不能自己把這個獎提高到國際畫展級別。」
吳秦昌這個「造飛機的航空人」,後來卻成了「林業美術家協會的人」,他還被聘為「林業美協副秘書長」,為大家服務。他記得當時接到林業美協換屆選舉的請帖,去了坐在最後一排聽主持人宣布新一屆美協的領導人名單,「主席、副主席、理事長、秘書長……一個一個念下來,到副秘書長時聽到『吳秦昌』,我一愣,簡直沒想到。」
即將到來的2020年,作為植物繪畫人的吳秦昌,笑言也有自己的「小目標」。他盼著能有機會去寧波,同各位大師和花友們真正「面對面」結識。喜歡旅行的他還特別期盼,能和花友相伴刷山,邂逅美麗的藥百合,畫下她的倩影。「我只想不斷在我的畫本上留下最美的一頁。」
本版文/本報記者 李喆 供圖/吳秦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