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憶父輩 話家風】女兒追憶父親楊善洲:心中永遠的參天大樹
楊善洲
楊善洲簡介
楊善洲,男,漢族,1927年1月生,中共黨員,生前系雲南省保山市原地委書記。
楊善洲同志幾十年如一日,無論是在職期間還是退休以後,他始終堅守共產黨人的精神家園,把黨和群眾的利益放在個人利益前面,淡泊名利,始終公而忘私、廉潔奉公,永葆一名優秀共產黨員的本色。工作35年來,楊善洲始終艱苦樸素,兩袖清風,常年住在辦公室旁一間10多平方米的小屋裡,從不佔公家一點便宜。
1988年6月,楊善洲從保山地委書記崗位上退休,為實踐「幫家鄉辦點實事」和「只要生命不結束,服務人民不停止」的諾言,婉拒到昆明安享晚年的邀請,執意回到家鄉施甸縣義務植樹造林。他把建林場與造福群眾結合起來,每年無償為村民提供林柴,為6個自然村修通了公路,為8個自然村架通了生產生活用電,促進了當地群眾脫貧致富。艱苦創業20餘年,使7.2萬畝昔日山禿水枯的大亮山重披綠裝,活立木蓄積量經濟價值超過了3億元,同時極大改善了當地的生態環境。2009年4月,82歲的楊善洲將大亮山林場經營管理權無償移交給國家,並且謝絕當地政府的獎勵。
又是一年清明節,這是父親逝世的第五個年頭,每年的清明節以及父親的忌日,我們全家都會邀約到善洲林場祭奠我們的父親。回想起爸爸生前對我們姐妹及家人的「苛刻」教育,我們都已明白爸爸的「苛刻」其實是對家人最真誠的愛。他的音容笑貌,諄諄教誨永遠烙在我的記憶深處,如同他一直都陪伴著家人和守護著他用餘生創建的萬畝林海。
我的家是一個平凡的家庭,母親張玉珍,在父親逝世的第三年頭,2013年1月5日去世,享年84歲。我的大姐楊惠菊和姐夫楊學明,在姚關陡坡村大柳水務農。我曾在姚關擺馬小學當民辦教師2年,1985年靠自身努力考為一名正式教師,2011年調到施甸縣委黨校工作。我的丈夫蔣正軍,在施甸縣教育局工作。我的妹妹楊惠琴在保山市菸草公司工作,妹夫楊江勇在保山市委宣傳部工作。
楊善洲的全家福
「拿去找木匠做個箱櫃,把孩子的東西裝好」
我家住在大山裡,從小就是媽媽帶著我們姐妹3個和奶奶過著艱苦日子。爸爸工作忙常年在外,媽媽成了家裡的頂梁柱。家裡糧食不夠吃,她就上山找野菜充飢;我和妹妹沒有錢上學,她就清晨上山摘野果,夜晚熬夜編糞箕、扎掃把,然後挑到街上去賣,一分一分地攢學費……那種艱難,只有媽媽心裡清楚。後來,媽媽經常自豪地對我們三姐妹說:「你們三個,是我像鳥媽媽餵食一樣,一口一口餵大的。」
爸爸那時雖然不常回家,但他對我們的要求卻很嚴格。
女兒大了都要成家。在別人眼裡,爸爸是地委書記,他的女兒結婚一定會非常風光隆重。但是,爸爸卻要求我們姐妹三個從簡辦事,不讓請客、不讓收禮。
1968年,大姐楊惠菊結婚,爸爸寄回來30元錢,並囑咐媽媽不準請客,不準收禮。寨鄰親戚你幾毛、我一元的七拼八湊湊了45元,勉強幫著把婚事辦了。
到1985年我結婚時,爸爸沒有給一分錢。過了一年多我有了孩子,我一邊工作,一邊哺育孩子,那段時間是我最忙亂的時候。一天,爸爸突然出現在我門口,當他看到裝外孫尿布的紙箱時,當即掏出100元錢給我,說:「拿去找木匠做個箱櫃,把孩子的東西裝好。」接過父親給的錢,不知是委屈還是激動,眼淚流個不停。因工作調動,我搬了幾次家,這柜子始終都陪著我。
1993年,妹妹楊惠琴結婚,儘管時代不同了,但爸爸仍是叮囑她婚禮從簡,少請幾桌,並給了她1000元錢,婚宴沒有超過10桌。那天,爸爸穿著乾淨的藍色中山裝參加了婚禮,沒有賓從,沒有談笑風生,他靜靜地坐在角落裡,慢慢地吃飯,只有臉上綻開的笑意,才顯出他是婚宴上的一個重要角色——新娘的父親。
「別人的東西,即使是一分錢的也不能要」
從小,爸爸就教育我們:「別人的東西,即使是一分錢的也不能要。」
妹妹楊惠琴上初中時,一天遇到一位在甘蔗基地工作的阿姨,這位好心阿姨送給她3根甘蔗。對於那個時代的孩子來說,能吃上甘蔗是一件高興的事。當妹妹拿著甘蔗跑回家正準備美美地享用時,爸爸回來了。他看見家裡有甘蔗,問:「這是哪裡來的?」「是農場的阿姨給的。」妹妹說。他聽後臉一沉,厲聲對妹妹說:「趕快送回去。不是早跟你們說過,不能要別人的東西,即使是一分錢的也不能要。」妹妹只好含著眼淚把甘蔗送了回去。
如今,我們三個姐妹都成家了,大姐已當奶奶多年了,在教育孩子上,我們仍然是遵從爸爸的教誨要求孩子不是自己的東西不要。
我初中畢業後沒有繼續讀高中,父親勸我還是繼續讀書。我搖搖頭說:「爸,我不讀了。」我衡量過,自己從鄉下來,基礎差,就算讀三年高中也未必考上大學,不如回家找點事做。父親拗不過我,同意我回家,並介紹我去大尖山茶場幹活。我回到姚關,還沒有上山,一個與父親熟識的老同志聽說了,便跟父親說:「她本來就生活在山裡,好不容易才出來,怎麼又讓她回到山裡去?讓她去當民辦代課教師吧!」就這樣,我到姚關擺馬小學當了一個娃娃頭。當民辦教師的我還希望有新的發展,果然,公安部門公開招考警員,我滿懷信心報了名,還特意給爸爸打了電話。我想,父親一定會為女兒著想跟有關部門打個招呼,這次招錄自己十拿九穩了。可是錄取名單出來了卻沒有我的名字,原來爸爸根本沒打招呼。當時我真是氣壞了。後來,我繼續當我的娃娃頭,靠著自己的倔勁幾乎不分晝夜地複習,終於如意以償,通過考試成為一名正式的公辦教師。
「要靠自己的勞動掙錢,這錢才用得踏實」
爸爸做事講原則,對誰也不會破例。他當初上大亮山植樹造林時,極力動員了家人,大姐的二兒子楊福李也跟著他上了山,還和林場籤下了承包茶地5年的合同。年輕人哪裡耐得住荒山野嶺的寂寞,幹了3年,聽鄉裡的同伴說,到老街去打工掙得多,楊福李就想出去闖蕩闖蕩,不在林場幹了。按照合同規定,如果違約,得交300元的罰款。楊福李當時窮得根本拿不出錢來。爸爸聽說後,對孫子說:「既然不幹了,就要按照合同規定交罰款,如果你暫時沒錢,先給林場打個欠條,我用工資給你墊,等你有錢了再還給我。」楊福李一聽爺爺不肯為他網開一面,就賭氣借錢交了罰款。後來,楊福李還因這件事而抱怨爺爺。可他心裡卻很清楚,爺爺其實是很愛他的。爸爸去世後,楊福李還指著停在家門口的農用車跟記者說:「這是爺爺去世前買給我的,以前他也很少給我們錢,但是不時會送我一些種豬、羊羔、樹種什麼的。他總是囑咐我,要靠自己的勞動掙錢,這錢才用得踏實。」
「我坐的是公車,你坐不合適,還是買車票回去吧」
在整理爸爸的遺物中,有一張鎖在抽屜裡已經發黃的「農轉非」表格。在他擔任保山地委書記期間,按當時的政策,我的奶奶、母親、我和三妹都可以辦理「農轉非」的。爸爸身邊的工作人員填好申請表後向他報告,他卻把申請表要了過去轉手鎖進了抽屜裡。一個地委書記的母親、老伴和三個孩子竟然在老家當農民,說起來恐怕誰都不會相信。
三姐妹與母親
在爸爸晚年,我曾經問過他「農轉非」的事。他告訴我說:「當時,在我們地委機關,大多數局長、科長的家屬都在農村,我這個『班長』的家屬怎麼能夠先轉呢?」
爸爸在擔任地委書記期間,出差下鄉時從來都不讓我們搭順風車,每次放假我從保山回家都是爸爸買好車票讓我搭乘公共汽車的。公車不私用這個規矩在他上山植樹造林的20年間都一直堅持。
1994年,妹妹楊惠琴即將分娩,妹夫跟爸爸說:「爸,老三快生了,有些緊張,我媽說要來看看,她年紀大了,走路不利索,還暈車,是不是請林場的車子去接一下?」爸爸說:「行,你和駕駛員去接。」可是把媽媽接來後,爸爸卻掏出376元交給駕駛員,說是跑這趟車的油費、過路費,讓他拿回去交給財務人員。
2010年正月的一天,我一早去施甸縣城看病,爸爸也在縣城。我想爸爸80多歲了,身體又不好,平時他不讓搭順風車,這次他應該破例讓我一起坐車照顧他了吧!可是下午辦完事準備返回時,他卻拿出100元錢給我,說:「我坐的是公車,你坐不合適,還是買車票回去吧。」我說我有錢,但是他硬是要給我,真是讓我哭笑不得,只好趕緊去買了車票回家。
「我是共產黨員,能光想著自己?」
爸爸退休後要上大亮山植樹造林的事我們一家都曾勸過。那是1987年的夏天,爸爸到學校找我們,說他要退休了,省委主要領導找他談過話,讓他到昆明安度晚年。我和愛人問他,你是怎麼想的,他說:「不去」。我愛人說:「不去就不去吧!」我們都暗暗為媽媽高興,因為爸爸工作時太忙,沒有更多的時間關心和照顧媽媽,這下可好了,能給媽媽一個補償了。可是沒有想到的是,爸爸說他要回家鄉的荒山種樹。我們勸他:「你年紀大了,那個地方環境惡劣,你身體吃不消。」他說:「我在任地委書記期間,鄉親們找上門讓我為家鄉辦點事情。我說作為保山地委書記,哪能只想著自己的家鄉?我承諾過,等退休後,一定幫父老鄉親們辦點實事。」我們知道勸不了他,只好告訴他到山裡一定要照顧好自己。誰知,爸爸1988年3月退休後上大亮山種樹一幹就是20多年。
在爸爸上山種樹期間,為了方便他進城辦事,全家向熟人借了5萬多元錢,在施甸縣城附近蓋了一間瓦房。房子蓋起後,媽媽和爸爸商量,讓他湊點錢幫助兒女們還帳。爸爸東拼西湊,才湊足了9600元錢。後來為了不拖累我們,爸爸硬是把剛剛蓋起還沒入住的新房賣了。一次,一位記者對他刨根問底,把他問急了,便大聲地反問記者:「我是共產黨員,能光想著自己?把自己的家搞得富麗堂皇,別人卻過著艱難的日子,那麼,我們常說的完全、徹底地為人民服務,不是成了騙人的假話了嗎?」
「要自己管好自己」
其實,爸爸也是個很重感情的人,無論是對群眾,還是對自己的家人。1990年春節過後不久,爸爸回家看望奶奶,準備返回林場的時候,奶奶和媽媽起身送他,爸爸忽然注意到奶奶走路搖搖晃晃,趕緊放下行裝,扶奶奶坐下,馬上去找醫生。晚上,爸爸在奶奶的屋內搭了一張小床,整夜守在奶奶身邊,陪奶奶說話,給奶奶端藥遞水。9天後,奶奶安詳地離開人世,享年89歲。
在爸爸內心深處,他覺得這一輩子對媽媽的歉疚是最多的。1996年,媽媽因膽結石住院16天,2005年因肺氣腫住院13天,兩次住院爸爸都從大亮山趕下來,一直守在媽媽身邊。他每天早上都會買好早點,端到媽媽床前。他會在媽媽睡著後,給她扯扯被角,也會在媽媽起身時,在她身後墊個枕頭。這29天,他總是一守就是一整天,我們勸他也沒用。然而,爸爸生病了,卻不要媽媽去看他、陪他。就在爸爸最後一次生病住院時,媽媽到醫院看望他。爸爸一看見媽媽就說:「你怎麼來了?你暈車,以後別來了,我不會有事的。」媽媽說:「我來看你一眼,你好了就回去。」媽媽在醫院守了爸爸三天。三天裡,爸爸強忍病痛折磨不出聲,因為他不願意讓媽媽擔心。
爸爸去世後,我們在整理他的文稿時,讀到了多年來埋藏在他心裡的話:「我出來工作,家庭是很困難的,家有老母親、老伴兒,後來又有3個娃娃,就靠老伴兒在家養老供小,我根本沒有時間照顧家庭……我對家庭欠債很多……我從地委書記的位置上退下來,回到大亮山種樹,除了想為家鄉的群眾做點實事,就是想離家近一點,每個月都爭取回家看看。」
爸爸去世後,大姐找出了珍藏多年的爸爸買給她的白襯衫;我一遍遍撫摸著搬了幾次家都捨不得扔掉的爸爸給我100元錢做的那個衣櫃;妹妹想起粗心的爸爸竟然會不止一次給她買衛生用品……我們知道,爸爸是很愛我們的,只是他太忙了。他心裡裝著的是千千萬萬群眾。對懷念父親的群眾來說,爸爸走了;對媽媽和我們姐妹來說,爸爸終於可以回家了,永遠地回家了。如今,只要想到爸爸,我眼前浮現的就是矗立在他埋骨之地的那棵參天大樹。爸爸就是那棵大樹,他雖然沒有彎下腰,把媽媽和我們姐妹護衛在懷抱裡,但是他張開雙臂,為老百姓遮風擋雨了一輩子。
我的家庭不是名門書香世家,我家的家風家訓也沒有銘刻成書,但是爸爸用他自己的言行舉止給我們留下了終生受用的精神財富。每當懷念起爸爸,耳邊就響起他在《為人民再奉獻一點餘熱》中寫下的誓言:「我一定要好好學習,認真改造自己的世界觀,嚴格要求自己,凡是違背黨紀國法的事堅決不做;凡不是自己付出的勞動所得堅決不要;凡是損害勞動人民利益的事情堅決不幹;要自己管好自己!」(楊惠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