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歐麗娟在內地「紅迷」中已有相當人氣,但她去年從臺北來北京做《大觀紅樓(1、2)》的宣傳活動時,還是有很多人悄悄問,歐麗娟是誰?她今年再來時,攜了一冊新出的《唐詩可以這樣讀》,人們又會心一笑:哦,是那位標新立異解讀《紅樓夢》的女學者了。於是趕緊再重新認識一下她:原來《紅樓夢》以外,唐代文學才是她在學術研究上的「根據地」。
作者:張玉瑤
在網上查到的歐麗娟的介紹極為簡單:1963年出生於臺灣,畢業於臺灣大學,文學博士,現任臺大中文系教授。接下來就是密密麻麻的論文和專著,李商隱杜甫們的詩論等等,與一般的書齋學者無二。「走紅」是得益於臺大《紅樓夢》和《唐詩新思路》的公開課視頻,或許是女性學者的特質,她擅長從極細微處發現問題,尋根究底,常常給出顛覆既成文學史常識的創見,「乾貨」充實,講得又極有趣味,這令她很受歡迎,點擊率一路暴漲,頗有「學術明星」之勢。
就像這一天坐在北大中關新園1898咖啡館裡採訪,她像在課堂上一樣侃侃而談,時而拋出令我們倍感新奇的觀點,譬如唐代女性並沒有人們想像中那般「肥胖美」啦、白居易是個大俗人啦、《錦瑟》最後一句的意思人們一直以來都理解反了……等等。聽者起初難免心中有疑,但她娓娓談來,引經據典,皆能自圓其說,令人不禁點頭稱是之餘,心下也暗自琢磨:對哦,這首詩讀了那麼多遍,怎麼從沒意識到這一點。結論正確也罷,還值得商榷也罷,像她這般咀嚼來,本身卻是有意思極了,一千多年前的唐詩仿佛也在這不落窠臼、不拘一格的含英咀華中,煥發出新的光彩來,像一件並非古舊而是神秘的器物,重新打開現代人的感官和興趣點。
歐麗娟本人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話語間時而流露些軟糯的臺灣腔,多數時候卻敏思果斷,眉宇間滿是自信。但當你說話時,又會少女般笑眯眯地看著你,等你說完最後一個字。近身交流之下,不難體會到她為何會在網上受歡迎——她的妙語常常啟人深思或逗人捧腹,即便兩個多小時的採訪也不至於令人渙散了注意力,然而當告訴她「聽您說話很有趣」時,她又仿佛從沒意識到一般,有些天真地睜大眼睛,認真問:哈,真的嗎?
去年有媒體採訪報導提到她「對環保有一種信仰般的執著」,這回也算是見識到了:期間北大出版社編輯送來新出的《大觀紅樓(3、4)》,我們都毛手毛腳地扯掉塑封,胡亂團作一團,只有她異常仔細地沿著接縫撕開一邊,慢慢將書褪出,再把塑封折起來,放在包裡收好,說帶回臺灣還能當個小口袋裝東西。「你們這樣都撕壞了」,她嗔怪道,又從我手中接過書去,再次做一遍演示。
如同所有「走紅」的學者一樣,關於歐麗娟的學術觀點,網上也不乏反對的聲音。其中最被樹為「公敵」的是,不少讀者認為她對《紅樓夢》的解讀有「揚釵抑黛」的嫌疑,引得一眾「紅迷」尤其「黛粉」難以接受,上網「討伐」。此外,還有諸如大至白話文學的成就水平、小至李白《清平調》的思想感情等等,都有各種各樣的不同意見。歐麗娟笑說,挑戰人們成見,重新解讀經典,這裡面有很大的風險,做起來吃力不討好,但,「我的個性大概就是專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所以就挨罵了」。接著,卻又認真地說,其實是因為現在很多讀者讀古典作品過於「單向化」,她的解讀其實也都是基於文本,只是被「選擇性忽視」,讀者囿於成見不接受而已。她希望借從書齋走到臺前的機會,去繼續實踐這樣一些「無知的勇敢」,一點點更接近作品更深、更真實處,將學術引渡到大眾面前。
在《唐詩可以這樣讀》的自序中,歐麗娟寫到自己幼年初次遇到一本「校對脫誤、注釋簡略、書頁破損、製作漫不經心」的《唐詩三百首》時的感受:
我永遠記得乍然相遇的當下,翻開扉頁後簡直光芒萬丈,如獲至寶。周遭是年節夜晚的爆竹喧闐、笑語盈耳,父執長輩家的門庭內外,同輩的小朋友們都在玩耍嬉鬧,我則因為那小小的書架而獨留室內,並且從零落的幾本書裡發現了稀世奇珍……當時並不懂什麼叫作印製精良、裝幀精美,只清楚意識到,在凌亂的畫線間、缺角的頁面上,分明映現了一個和現實世界截然不同的意境,那些字句雖然看不懂卻又迷人至極,宏大、深沉、優雅、精緻,和這個白話的世界何其不同!
緣著這近乎一見鍾情般的啟蒙,歐麗娟日後選擇了中文系,並選擇了唐詩作為研究方向。在大學中文系的學術架構中,《紅樓夢》所屬的清代文學和唐代文學是兩個專業方向,在歐麗娟這裡竟能交會起來,除卻她對古典的熱愛,很大一個原因也是拜曹雪芹在《紅樓夢》裡大量寫詩所賜。有多年唐詩研究給予的學術訓練,進入與小說主旨息息相關的《紅樓夢》詩歌研究,再進入《紅樓夢》研究,這是歐麗娟找到的一條屬於她的獨特蹊徑。
從愛好古詩的小女孩,到專業的學者,中間經歷年歲的增長、知識學問的精進、人生閱歷的豐富,無疑有著宏闊的距離,但歐麗娟談起一路學術經歷來,仿佛總忘不掉那顆童年種下的種子,裡面藏著「連自己都不想矇混的那一種執著」。這大概是她作為學者的一個與眾不同處,早年閱讀時感到困惑的地方,能夠放在心裡幾十年,等到多年後,學術積累足夠,便可能會因一個偶然的契機而得到解答。
譬如《琵琶行》裡的琵琶女,歐麗娟說,小時候學這課時,老師同學們都很為琵琶女的不幸遭際黯然神傷,覺得可憐極了,唯獨她沒有這種感覺,這讓她竟有點恐慌,擔心自己是「冷血無情的人」,「所以當時就留了心,雖然還沒能力解讀它,但這個疑惑一直放在心裏面」。當做了專業研究者後,尤其有了女性研究的經驗後,歐麗娟再看到這首詩時,突然理解了自己小時候為什麼沒辦法同情琵琶女,並且也不以為忤逆——除過她的浪擲光陰貪慕虛榮,文本還有一處重要的細節承接:即便經歷了「弟走從軍阿姨死」這樣生離死別的人生最慘痛的經驗,她還能「暮去朝來顏色故」。這讓歐麗娟在人性層面上感到涼薄和不可理解。
話題一旦蔓延到唐詩來,歐麗娟便有滔滔不絕之意,從被訪者瞬間變成了講臺上的「歐老師」。從琵琶女說開去,《琵琶行》裡還有許多不為人留意或在意的問題,她卻都付了很多工夫心力去思考。比如白居易為什麼會用「淪落」這樣不堪的字眼來形容自己?他從琵琶女那裡所真正感應到的是否果真如人們所說,是理想的破滅,還是只是失去世俗地位後的不平?按說年老色衰的琵琶女嫁給大茶商,在風塵女子中已經是很好的歸宿了,她為什麼會哭?——以及反過來,大茶商為什麼要娶一個「過氣」歌伎,而不娶一個更年輕更當紅的?歐麗娟興衝衝地講她的種種疑問和設想,一二三地分析可能性,學術研究變成一座五光十色的迷宮,而她看起來陶陶然樂在其中的樣子。
當然,與這種剖析相伴隨的一個問題是,一首詩是否禁得起這樣的解讀?是否有「過度闡釋」的嫌疑?對此,歐麗娟認為,闡釋會隨著學界、個人的知識結構和知識積累發生變化,不變的乃是提醒自己,從文本出發,有一分證據說一分話,成一家言。譬如關於李商隱《錦瑟》最後一句「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執教之初,她也是按照傳統釋義講給學生,後來在通讀了李商隱詩集之後,發現在李商隱那裡,「可待」應作「豈待、何待」而非「可以待到」解,而在中古詞彙裡,「只」的意思乃是「就在、就是」而非「只是」,這樣一來,對這句詩的解釋就與原先完全相反了,但卻更貼近李商隱的性格特質。多年後,有曾經教過的學生再來聽她講《錦瑟》,驚訝道:「老師,這和你當年教我們的不一樣。」歐麗娟啞然失笑,只好說:「真的很對不起你們,我的老師當年就是這麼教我的,我自己那時還沒研究到這個程度。」——可是,「現在發現了,為什麼還要堅持?我就要調整」。
對於如此類新解,網上難免有異議之聲,甚而認為她是「自以為是」。對此,歐麗娟淡淡地說,「我覺得我是對的,有發現就應該分享出來,但並不強迫別人接受我的看法」。「詩歌確實不同於敘事文學,不會提供你那麼多東西,但它的開放性或者解讀空間就更大了,這個時候要很自覺地節制自己,只能一一提出各種可能性,然後去看哪一個可能性最大。」
《唐詩可以這樣讀》一書有300多頁篇幅,打開看時,卻不是一部唐詩通史,也不是一部詩歌鑑賞的撮集。歐麗娟只講了六個人:陳子昂、王維、李白、杜甫、白居易、李商隱。也只分別講了這六個人的六首詩:《登幽州臺歌》、《雜詩》(君自故鄉來)、《清平調詞三首》、《月夜》、《錦瑟》。
乍看之下,難免疑惑:為何是這六首?它們皆是短制,有些甚至不算是人們提到「代表作」時能脫口而出的作品。拿杜甫來說,比起《月夜》這樣流露著閨中幽情的詩句,從中學語文教育中走過來的普通人甫一提起他來,可能更傾向於那些更加憂國憂民或者「詩史」性質的作品。
歐麗娟的理由卻簡單,一是這六首研究比較透,建立在非常精密的文本細讀上,二是它們有助於讓作者看到之前理解的局限,即所謂「新思路」。
在許多篇章中,都能看到歐麗娟的這一種思路之「新」。比如李白的《清平調》,雖也談及帝妃浪漫愛這一人們津津樂道的通俗話題,但她關注的是,這種愛如何過渡到盛唐這一文藝盛世的軸心,以及其中所體現的何種唐人審美觀。「《紅樓夢》裡面我覺得最好的一段話,是薛寶釵說的『學問中便是正事。此刻於小事上用學問一提,那小事越發作高一層了。不拿學問提著,便都流入世俗去了』。帝妃戀愛也一樣,拿學問提著,便不流入世俗。這個題材大家有興趣,可是我一定不八卦,只是告訴你在面對這些題材的時候,會容易落入到怎樣的盲點。從知識更新的角度來講,其實還是學術、學問的範圍。」
歐麗娟解詩的一個特色是,能將古典詩歌和現代方法論結合起來,闡釋不拘於時代地域。對王維《雜詩》的分析即是如此,歐麗娟認為,見到故鄉來人,王維不先問人事,反而問窗前的梅花開了沒有,看似是偶然的瞬間,這裡面其實有很深的人性心理因素,與之形成對照的還有宋之問的「不敢問來人」、辛棄疾的「卻道天涼好個秋」等。由此生發現代心理學層面的剖析,融入人類普泛的孤獨狀態中去。
以「自我防衛的心理機制」來概括王維的心態,在某種程度上自然是對西方文化理論資源的援引,這一點時而也見諸書中。用西方資源來對照和闡釋中國文學,尤其是古典詩歌,常有是否方枘圓鑿的問題,不過在歐麗娟看來,只要是有恰當的共鳴,也不必拘泥,都可以拿來為己所用,王維在「問花」中感受到的那一種異鄉和個體的孤獨,辛棄疾有過,漢樂府有過,加繆有過,聖埃克蘇佩裡有過。「我並不是只以西方,也以其他時代的中國詩歌來參照,它們都觸及到人性的某一種很極端的處境和體驗,只是用不同的方式來表達,如果這些在我的掌握範圍裡,我就會把它融會貫通,形象地放在一起。」
與「共情」不同,她所真正不認可的是另一個極端,即「以今律古」,也就是以今天的後設立場去衡量古人。如李白的《清平調》,一直有一種論調是此三首詩有諷喻意味,進而塑立起李白的狂傲形象。歐麗娟有些無奈地說,就算是李白,也不會當著皇上的面諷刺他心愛的女人啊,「古代和今天完全不一樣,對他們來講本來就是男女不平等,本來就是君尊臣卑,他面對皇帝誠惶誠恐本來就是天經地義,你不能因此說他不『狂傲』。人性是複雜的,將自己完全代入一種對象,是很容易產生誤導的」。
歐麗娟在序言中寫道,「唐詩是華人世界最重要的文化資產之一,也是最受歡迎的古典文學作品,但其實讀者往往愛其美而不知其真」。「美」與「真」,也是當代人面對古代詩歌的一大困惑。「審美派」認為,最重要的是整體感知其美的意境,一味拆解七寶樓臺反而落於下乘。但歐麗娟不是很同意這種說法,她認為,停留在感性層面體會唐詩之美,產生心靈愉悅,倒也並沒什麼不好、不對,但這個功能過於淺顯,一個好的讀者,實際上還能通過「求真」,去深入體驗到更深邃的人性。「唐詩當然是一個整體,但也是詩人一個字一個字寫的,逐句逐字地來揣摩、斟酌、體驗,才能更好真正理解它的妙處。對我來說,美和真不僅可以共存,還能相互加強。」
「唐詩可以這樣讀」這個標題十分通俗,裡面自然有出版方的商業考慮,但其實對於接受過專業的文學學術訓練的人來說,不難捕捉到其中的學術思維和學院研究的路數,只是歐麗娟有意將其表現為生動的、可讀性強的語言形式。正如在書中所感嘆的那樣,「一般的愛好者往往只獲得浪漫的賞析,以致不乏美麗的誤會;那深刻的部分則留在學術的象牙塔裡,很少成為推動社會知識進展的動力」,如今這個從象牙塔中走出的她,正有意識做著這樣一份工作,在學術和大眾之間,架起理解的津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