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17.25)
本章討論關於「女子」與「小人」的問題,對這句話的解釋,歷來學者有諸多爭議。到底「女子」該作何理解?「小人」又該作何理解?
先說「女子」。邢昺《論語註疏》:「此言女子,舉其大率耳。若其稟性賢明,若文母之類,則非所論也。」明朝林希元《四書存疑》卷七:「女子,婢妾也。」康有為說「女子」本又作「豎子」(康有為《論語注》,北京:中華書局,1984,第273頁),相當於「僕隸」之類。蔣沛昌認為指的是「女孩子,女娃兒,女兒,青年未婚女性」。(蔣沛昌《論語今釋》,長沙:嶽麓書社,1999,第452頁。)廖小鴻<「女子」—「小人」辨>一文則說「『子』是指女子,那麼『子』前面再加『女』,『女子』一詞就應當譯為『女女子』。什麼是『女女子』呢?『女女子』就是『女中小人』。」(《中華女子學院山東分院學報》2003年第4期。)金池又說「女子」的「女」同「汝」,「子」指弟子,「女子」的意思是「你們幾個學生」。(金池:《論語新譯》,北京:人民日報出版社,2005,第536頁。)還有學者認為「女子」不應該理解為雙音節詞,而應該理解為兩個單音節詞。「女子」指的是「女的兒子」。(劉明武:<為孔子辯:「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中的「女子」非指「女人」>,收錄在《婦女研究論叢》1998年第4期。)竊以為除邢昺的意見有一定道理之外其他都不太具備說服力。
關於「小人」,朱子《集注》說「此小人,亦謂僕隸下人」。日本學者豐幹認為指「凡俗下等之人」。(豐幹:《論語新注》,日本東洋圖書刊行會排印本,收錄在《無求備齋論語集成》第27函。)劉寶楠《正義》說「鄉愿」與「鄙夫」之類都是「小人」。(浚源按:小人難養,很好理解,晚清小說《黃繡球》第八回說「小人難養,有得就無饜,無利就懷恨。」歷史上君子人格如諸葛亮者,面對小人,也只有採取「親賢臣,遠小人」的辦法。)康有為說「小人,謂人之無學術行義者,兼才臣暱友而言。」(康有為《論語注》,北京:中華書局,1984,第273頁。)李澤厚說「此『小人』作一般人解,或作修養較差的知識分子解,亦可說通。」(李澤厚:《論語今讀》,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7年,第309頁。)黃懷信說指「品格低下,無大度之人。」(黃懷信:《論語新校釋》,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第447頁。)我認為俞樾《群經平議》所解更精確:「古書言君子小人大都以位言,漢世師說如此;後儒專以人品言君子小人,非古義也。」也就是說,這裡的「小人」指的是一般的老百姓。
杜維明<儒家的女性主義>一文指出:「在情緒上對儒家反感最大、排斥最力的應該是當代以反傳統為使命的中國女性知識分子。在他們心目中,儒家簡直和裹小腳、立貞節牌坊、娶妾養媳之類傳統社會的歪風等而同之。因此在他們眼中,《論語》裡『惟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和《程頤語錄》裡『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兩句話,便成了儒家純屬男性沙文主義的鐵證。」(《現龍在田:在康橋耕耘儒學論述的抉擇(1983—1985)》,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第77—78頁。)
成書於康熙年間的一部世情小說《林蘭香》第四十一回:「小人、女子真難養,佞癰無端又肆欺。」說女人難養很容易引起了廣大女性的強烈不滿,認為孔子有性別歧視,歷來批鬥孔子的人,常舉本章作證。很多學者為孔子做了辯護,我倒是贊成錢遜《論語讀本》的看法:「原文文意確有輕視婦女之意。在兩千多年以前的宗法社會裡,有輕視婦女的思想並不奇怪。既無需批評,也不必諱言,更不必為了說明孔子沒有輕視婦女的思想而對原文另作別解。」
對女性有歧視是中國歷來的傳統,在孔夫子時是這樣,漢、唐、明、清也都是這樣。男女相處,說不清,道不明,朱瘦菊(海上說夢人)的《歇浦潮》第九十七回<禍生肘腋醋海興波,病入膏肓情場結局>說本章:「此言可謂道破千古婦女性情之論。你要是向來同她愛好的,一旦忽然疏遠,無有不怨憤悲傷者。」
同書第七十九回<販私土詭跡張黑幕,充完璧妙術泛紅潮>云:「普天下富貴貧賤,不論哪一種婦女,倘與她們談談家常,沒一個不說是受男人氣惱的。翻到男的方面,口中雖不肯說,心內也常覺婆子的氣,最為難受。連孔老夫子都說,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皆因孔夫子是男人,所以有這句話。倘換了女孔夫子的口氣,可一定要說惟男子與小人了。其實這種煩惱,皆是兩方面自取的。」
又如謝肇淛《五雜俎》卷八<人部四>云:夫子謂『女子小人為難養』,《書》稱『紂用婦言』,《詩》稱『哲婦傾城』。凡婦人女子之性,無一佳者,妒也,吝也,拗也,懶也,拙也,愚也,酷也,易怒也,多疑也,輕信也,瑣屑也,忌諱也,好鬼也,溺愛也。」
按《左傳·僖公二十四年》:「女德無極,婦怨無終。」杜預註:「婦女之志,近之則不知止足,遠之則忿怨無已。」女人是男人永恆的話題。孔子說:「唯女子與小人難以對付。太親近了,他們就會失禮;太疏遠了,他們就會怨恨。」實際上「近之則不孫」可以說是人際關係的一個規律,沒有距離感,誰都會被慣成或者說不自覺成為小人,彼此之間「不遜」起來,不止是女人如此。女人受感情支配,小人受利益支配。所以孔子認為這很難對付。
在不同的社會、文化背景下,都把每種性格特徵看作是專屬於某一性別的特點,認為男性與女性有各異的氣質,即與各自所擔任的社會角色相關係的特定心理反應。而事實上,男女在初降時心理上的差異極小,這些差異很容易通過後天的學習而改變。換句話說,男女的行為方式是他們的心理特點,不完全由先天的性別差異造成。
孔子並不認為天下女人都和小人一般,《禮記·檀弓下》篇記載孔子曾盛讚魯國大夫公父文伯之母敬姜「知禮」。(又見《國語·魯語》、《孔子家語·曲禮子貢問》、《列女傳·魯季敬姜》。)朱振家說:「春秋時代婦女沒有受教育的條件,在一些婦女身上表現出一些弱點,實屬正常。孔子針對這種狀況有感而發,不包括全體婦女。」(朱振家:《論語全解》,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第285頁。)這種看法是合乎情理。
易中天的說法是「孔子這話,有特定的背景,就是宗法制度;也有特定的用心,就是維護宗法制度。」「不是說女人沒道德,或者女人修養低。而是說,男人對待女人,就像大宗之君對待小宗之人,左右為難,怎麼都不是。親近他們吧,他們沒禮貌;疏遠他們吧,他們有怨言。這就叫『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為什麼會這樣?因為大宗小宗,都是同宗;女人男人,都是家人。疏遠他們,當然要抱怨。這就是『遠之則怨』。當時太親近了,他們又會沒大沒小,忘記君尊臣卑、男尊女卑的規矩。這就是『近之則不遜』。親近也不信,疏遠也不行,所以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在這裡,關鍵詞是『難』,不是女人與小人。」(《易中天文集》第十四卷《先秦諸子百家爭鳴》,上海文藝出版社,2011,第278—279頁。)
周桂鈿(1943—)也有類似看法,「全世界任何一個地方,在孔子那個時代都是男尊女卑。美國才200多年的歷史,20世紀20年代以前,女的都沒有投票權,它尊重女的嗎?那個時候全世界都重男輕女,歐洲過去也是這樣,這個問題不能按照現在的觀點來解釋。」(<認識孔子思想需要正本清源——周桂鈿先生專訪>,李文娟整理,載《孔子學刊》第一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第13頁。)用傅佩榮的話說,「本章為孔子對當時社會現狀的客觀描述,而非孔子發表個人的特定主張。」(傅佩榮:《論語解讀》[修訂新版],臺灣:立緒文化事業有限公司,2012,第460頁。)
楊朝明認為「小人難養」即《尚書·康誥》、《逸周書·和寤解》篇中的「小人難保」。「『小人難保』,就是想要得到老百姓的擁護很難,關鍵在於統治者是不是為政以德;從社會管理的角度來講,必須重視老百姓,也就是重視小民的利益,這樣才能得到他們的擁護。周公與周武王其實都是想要表達這個意思。社會在那個發展階段,婦女的地位和現在是不一樣的,當時女子從事的是家內活動,這是一個特殊的群體。所以,女子難養和小人難養,說的都是同樣的道理。女子相對來說受到的教育要少,男尊女卑,那個時候地位不是很高。孔子是從政治統治和政治管理的角度來講的這句話,就是說在政治統治和政治管理中不能忽視女子和小人(老百姓)的利益。『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對於女子和小人(老百姓)不能無原則地親近,這樣他們會缺乏恭敬;也不能忽視他們的利益,否則就會產生怨恨。」(楊朝明:<認識孔子思想要正本清源>,《孔子學刊》第一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第13頁。另可參觀楊朝明:<真實的孔子>一文,載《光明日報》2010,1月28日。)楊先生的這個看法是解「小人」為百姓,與有位的「君子」相對。此說源自俞樾《群經平議》。
如契訶夫(Anton kowolski vicki Chekhov)對高爾基說,他對女人的真實看法,要等到一隻腳踏進棺材時才好說。類似的話尼採也講過。孔子對「女子」的真實看法是什麼?以上的文字或有助於讀者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