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笠谷
本期主題:
唯有東坡忘不了
蘇軾的文藝成就及影響
□ 本報記者 趙墨/執行策劃
【編者按】「千古風流人物——故宮博物院藏蘇軾主題書畫特展」日前在故宮博物院開幕。作為我國古代偉大的文學家、藝術家,蘇軾不但在詩文、書畫等方面具有深厚的造詣,同時因其高雅的生活品位與豁達的人生態度,散發著獨特的人格魅力。蘇軾的藝術與思想乃至生活情趣都對後世產生了十分深遠的影響,他本人也成為備受景仰的文人典範。千百年來,一代又一代的人藉助對蘇軾的懷想,對其詩文書畫的再認識、再創作,不僅獲得了在逆境中坦然面對的勇氣,更傳遞出我們對其知己般的珍視和愛護。我們希望藉由本次展覽而組織的這一期蘇軾專題,不僅能夠幫助大家在展覽中更好地看懂蘇軾,更能夠讓大家同蘇軾產生些跨越時空的對話。
此次「千古風流人物——故宮博物院藏蘇軾主題書畫特展」中展出有兩方「蘇硯」,雖皆非真品,但從東坡居士愛硯情懷,及贗品「蘇硯」作為硯史一種文化現象的角度而言,頗可一說。
移花接木的蘇軾銘端石結繩紋硯
「蘇軾銘端石結繩紋硯」,硯為紫色端石所制,長方形,硯堂、墨池皆飾以繩紋作邊。硯左側邊下部鐫一「軾」字。背履手內鐫刻行書銘:「客將之端溪,請為予購硯。軾曰:『餘唯兩手,其一不能書,而有三硯,奚以多為?』今又獲此龍尾小品,四美具矣。而慚前言於客。且江山風月之美坌(聚)至我前,一手日不暇給,又慚於硯。其以貽後之君子,將橫四海兮焉窮,與日月兮齊光。庶不虛此玉德金聲也。東坡居士識。」共97字。硯匣蓋鐫刻乾隆御題硯銘一則並二印,匣蓋內嵌銀絲「項子京家珍藏」長方印,木匣底鐫填金篆書「乾隆御玩」四字,硯體表面經燒古做舊呈現銅綠鏽色斑跡。
據故宮博物院研究員趙麗紅相關論文,乾隆造辦處活計檔案有記載,此硯系乾隆內廷蘇州硯工顧繼臣仿古之作,款式與《西清硯譜》卷八著錄的「宋蘇軾結繩硯」相近。
《西清硯譜》中「宋蘇軾結繩硯」硯圖及展覽中的故宮博物院藏蘇軾銘端石結繩紋硯
《西清硯譜》由乾隆帝欽定,編繪成書於乾隆四十三年。全書共收內府所藏曆代硯240方。譜中所收「宋蘇軾結繩硯」,材質為「宋老坑端石」,款式、銘文與此次故宮所展者全同。所不同者,譜中之硯尺寸略大(約4釐米),可見確實是今展之硯的範本。
此款結繩硯之題材應取意於《周易·系詞》:「上古結繩而治,後世聖人易之書契 ,百官以治,萬民以查。」意思是上古先民用結繩記事的方法治理天下,後也代指社會清平,不用法律治國的空想。
此硯銘文致命傷在於文不對題——銘文言「今又獲此龍尾小品」,而此硯「高四寸九分」,以乾隆尺換算為今尺長16釐米有餘,雖不算大材,但也絕非小品。而且此石為紫色端石而非龍尾歙石。銘文與硯牛頭不對馬嘴,顯系移花接木之作。
硯雖偽,但銘文倒非全然虛構。晚明陳繼儒《妮古錄》記:「蘇東坡有硯銘手跡:或謂居士:『吾當往端溪,可為公購硯。』居士曰:『吾手或先硯壞。』曰:『真手不壞。』居士曰:『真硯不損。』紹聖二年臘月七日。」
「真硯不壞」,只是物質不滅;「真手不壞」,卻能精神不朽!這是一種超然物外之境界。此問答式「語錄」,充滿禪機玄理,可作禪語機鋒看。銘句「江山風月之美」,疑從《前赤壁賦》句「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擇出。「玉德金聲」,東坡有多處詠歙硯詩文皆用之。作偽者或略通文墨,只是全不識硯,端、歙不辨。銘辭因從東坡原句拼湊而成,類似坡公語氣,故頗能惑眾。當然,也不能排除這種可能:原銘確實題於端硯,譜中硯為仿品,故宮今展之硯則又為以仿品為母本之仿品。
流行主題影響下的墨妙亭斷碑硯
「蘇東坡墨妙亭斷碑硯」,硯為殘碑形,紫石,邊角有缺損。硯面左邊淺刻「身可汙,心不辱,藏三年,化碧玉」12字,右邊角刻「道周」款印。硯背刻「吳越勝事,書來乞持,尾書溪藤,視昔過眼」16字,內容出自蘇東坡《孫莘老求墨妙亭詩》。硯盒蓋鐫晚清何震熙題其於宣統三年獲硯之篆書銘。此硯曾經被康生收藏,康氏在硯側題刻:「此真黃氏故物,朱書隸字者偽品也。一九五五年得於北京。康生」,並「康生」印。康氏鑑定硯為明末抗清死難的名臣黃道周(號石齋)原藏遺物。
蘇東坡墨妙斷碑硯 故宮博物院藏
此方「墨妙亭斷碑硯」的原始出處:宋神宗熙寧五年,時任湖州知州的孫覺(字莘老)於州治北隅構建墨妙亭,用以收藏古碑刻法帖,並向好友蘇東坡求詩題詠。時任杭州通判的東坡居士為作《孫莘老求墨妙亭詩》並親手書寫以贈。孫覺將蘇詩刻石立碑於墨妙亭中。後亭中碑刻被元代湖州蒙古官吏用作砌城之石,諸碑皆毀。據清中期錢泳《履園叢話》的說法,墨妙亭碑刻最後「惟存東坡詩一石而已」「後此石亦斷缺不全」,其中一石明嘉靖中為「心學」大師王守仁謫龍場驛丞時得之,琢為「驛丞署尾硯」;一石明天啟初為黃道周得之,琢為硯,即是墨妙亭斷碑硯。
綜合清人文獻看,墨妙亭斷碑硯確有出處。但康生認為其藏即是黃道周原物,顯然過於自信。實際上這款「蘇東坡墨妙斷碑硯」是和「蘇東坡笠屐圖硯」一樣,傳世比較多的一種「蘇硯」題材。考諸清中期以來文獻、報刊中刊出的十方"蘇東坡墨妙亭斷碑硯",不難發現其銘文字體有小異:或銘文個別字有所不同,或銘文名款有所不同,竟然並無兩硯全同者,可見這款「墨妙亭斷碑硯」傳世仿品之多。
雖然仿品眾多,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真品原石系殘碑所制,並非硯材,因此以硯石所制者定屬仿品。故宮博物院所展此硯,銘字書法拙劣,鋒芒全無,了無風神;字口包漿也很淺薄,顯然也是一方並不高明的仿品。
蘇東坡硯史佳話
「蘇東坡大展」規格很高,可惜僅有的兩方「蘇硯」展品皆屬贗品、仿品,這固然讓人略感抱憾,但更從一定程度上凸顯了真品東坡硯之珍稀性,可遇不可求。
東坡居士以其天縱之才,不僅是中華文化乃至東方文化的圖騰式人物,也是對後世具有深遠影響的硯史名家。國史愛硯名人數不勝數,唯有居士享有「東坡玩硯」之盛名,可見其在硯文化史上的特殊地位。東坡年方十二時,掘土洞玩耍,發現一塊綠石溫潤凝瑩,試以研墨,甚佳。其父蘇洵認為是文運瑞兆,親手為鑿硯池,並取名「天硯」,東坡有《天石硯銘》(並序)紀其事。此後訪硯、藏硯、刻硯、賞硯——東坡「我生無田食破硯」(《次韻孔毅甫久旱已而甚雨》),愛硯情結終其一生,並留下不少硯史逸話——比如因寫《鳳咮石硯銘》讚美鳳咮硯「坐令龍尾羞牛後」,引起龍尾歙硯界的公憤,再求歙硯被歙人拒絕,遂寫《龍尾硯歌》盛讚歙硯,取得歙人諒解而獲贈歙石佳硯。又因喜愛友人張近(字幾仲)的一方龍尾歙硯,但生活困頓,便用家藏銅劍換取,張近感其癖硯情篤,慨然將硯舉贈並送還寶劍。最能體現東坡愛硯情深的是一件硯史名案,堪稱經典——米芾藏一紫金硯,東坡一見傾心,借走不還,並囑家人在其去世後以硯為殉。米芾聞迅,疾速趕往蘇家將硯索回,並作《紫金研帖》紀其事,該帖流傳至今。
【北宋】米芾 紫金研帖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東坡居士對硯文化的貢獻,更在於對硯功用價值獨到的見解,以及對硯審美價值精微的詮釋,皆對後人的硯藝、硯學研究多有啟迪。據統計,僅在今傳的東坡文字中,只硯銘即有近30首,幾佔其全部銘文之半數,加上涉硯詩文,更是多達50餘首。其辭,或遊心寓意,或託物詠志,或詠贊紀事,或勸勉諷喻,文辭雋永,意趣高遠,是東坡居士光風霽月之襟懷、風雅曠達之人生的一個寫照。其中讚譽歙硯石質之美的「君看龍尾豈石材,玉德金聲寓於石」(《龍尾硯歌》);描寫端硯採石艱辛的「千夫挽綆,百夫運斤。篝火下縋,以出斯珍」(《端石硯銘》),皆為後世言及端硯、歙硯者所必舉。而「澀不留筆,滑不拒墨」(《龍尾硯銘》),總結硯石材質對於功用價值的重要性,堪稱經典,一語中的。兩宋是中國古典文明的一個高峰,也是中國硯文化的一個高峰,宋四家「蘇黃米蔡」及歐陽修、宋徽宗等皆名著硯史,其中蘇、米更是雙峰並峙。米芾的硯學成就主要體現在其所撰《硯史》中,東坡的硯學成就則體現在其豐富的涉硯詩文、銘文中。
所謂文物,以物載文,以文重物——硯也如是,硯因人傳,銘以人貴。「東坡玩硯」名傳硯史,其所藏、所銘之硯,皆被後世所百般求取,珍若球璧。但盛名之下,自然也贗跡倍增,這也是宋代以來,「蘇硯」贗品最為多見的原因(次則米芾、朱彝尊、金農、紀昀等)。連東坡家鄉四川眉山的三蘇故居(今三蘇博物館)、東坡謫居海南的故居(今儋州東坡蘇院),所藏兩方所謂「蘇硯」,也明顯系後人託名贗作。最為離譜的是原乾隆內府舊藏、收入《西清硯譜》、今藏臺北「故宮博物院」的「蘇軾從星硯」,硯銘雖見載《東坡文集》,但銘文書法顯系館閣體,因此絕贗無疑。贗品「蘇硯」中,浙江餘杭出土的「東坡雪堂硯」幾能亂真,銘字頗類蘇體,但考銘文內容與東坡行跡不合,所以銘應不真。
雖然「蘇硯」贗品不勝枚舉,真品寥若晨星,吉光片羽皆難覓得,但不少人即便明知硯未必真品,也寧可信其真,不願疑其偽。這固然說明了歷史長河的無情、古賢手澤之珍貴,也體現了東坡居士的人格魅力,更印證了「東坡玩硯」之於中國硯文化史上的至尊地位。就此意義而言,「蘇硯」無論真贗,皆是收藏者、觀賞者藉以寄託懷蘇、慕蘇、祭蘇情懷的媒介,其借物寄情的性質,並無二致。
(作者系中國民協硯文化委員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