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兒、留守兒童、服刑人員未成年子女、殘疾人子女……在北京的市郊,一群來自於大山裡的困境少年被選入到了一個名為「強棒天使隊」的愛心棒球基地。今年是愛心基地成立的第五個年頭,從最初的男子棒球隊,到如今新增的女子棒球隊,基地已經累計救助困境兒童80多名,其中,有68個孩子在基地接受著系統而艱苦的棒球訓練和文化教育。
對於許多孩子來說,基地是他們從大山深處走向外面世界的第一步。在中國棒球國家隊前隊長孫嶺峰以及70歲傳奇老教練「師爺爺」——孫嶺峰的恩師張錦新的帶領下,這群孩子們得以奔赴美國、日本等國家參加比賽。五年間,球隊從不被看好到打出國門,在亞洲紅土棒球場上熠熠生輝;曾經吃不飽飯、營養不良的孩子,如今各個變成訓練有素的棒球隊員,其中有的更在比賽中獲得最佳投手獎、最有價值球員獎。
一顆小白球,承載的是孩子們不甘向命運低頭、努力奔向遠方的夢想;他們所做的,也正如電影《棒!少年》海報上所寫——「叫板命運」。
歷時三年,積攢了七八百個小時的素材,導演許慧晶與他的團隊將這個愛心棒球基地的故事搬上了大熒幕——《棒!少年》。早在今年7月,這部電影便在第14屆FIRST青年電影展獲得「最佳紀錄片獎」和「觀眾選擇榮譽獎」 ;影片一經上映,12月12日,觀影平臺上該片更是得到9.3分的開分。
聚焦邊緣少數群體的影片很多,可《棒!少年》不僅僅局限於聚焦於少年兒童的悲情命運,它更像一隻冷靜的放大鏡,以馬虎、梁正雙兩個棒球少年為代表,真實地展現了留守兒童和孤兒的群像狀態。
野蠻與沉默
聚焦兩個孩子的視角
在棒球基地,許慧晶和他的團隊夥伴一共拍了六七個孩子,而在紀錄片中,許慧晶最終選擇了兩個孩子的視角。
主角之一,馬虎。這著實是一個很「虎」的孩子:課堂上吃粉筆,吃膠水;不愛讀書,還喜歡影響其他人上課;愛充當老大,惹事鬥狠,一言不合就與他人發生口角,甚至在宿舍大打出手。影片裡還記錄了馬虎與高年級學生約架,提著兩把殺牛刀闖過去,嚇得對方拔腿就跑。就連對待棒球教練,他也敢放狠話:「郭老師把我惹急了,我就揍郭老師。」
但是當鏡頭一轉,將馬虎的家庭背景拼湊起來後,幾乎沒有人會忍心責備這個12歲的少年。馬虎的童年充斥著貧困和孤單。在他才3個月大時媽媽就因為和爸爸打架而離開了家裡;父親常年在外靠賣羊肉串為生,將他託付給了姑姑,但是姑父卻不喜歡他,因此他是自小吃著奶奶討的百家飯長大。
從小父母缺位,馬虎就在鄉村裡困頓地生長。爸爸年輕時是一位愛打架的「刀客」,馬虎也給自己起了個外號叫「遊俠」,他就愛漫無目的地在街頭晃蕩,一邊哼著「媽媽呀媽媽,我想你」,一邊又以一種極為原生態的方式長大。儘管影片沒有拍出他童年的具體經歷,但觀眾們似乎可以理解,是什麼讓他從小就設定出一套自己的處世哲學:以武力解決一切問題,甚至將攻擊當成了某種交流語言。
「但是如果馬虎是出生在一個正常的家庭裡,他會成為那種讓大人驕傲的小孩。」許慧晶說。
在馬虎的身上有一種野蠻的生命力。他從不會露怯,在球場上,他會朝著對手放狠話:「我明天讓那些投手見到我就害怕」,是那種投起球來一股勁拼命的選手。而在電影拍攝的時候,他也表現出極強的表現欲,「馬虎是在我們拍攝的第二次或是第三次來的,他剛一來就很有表現欲,把倒立、翻跟頭都演了個遍。」包括在FIRST影展上,當時許慧晶不在現場,馬虎去了,一開場他就對所有人說:「非常歡迎大家來觀看我的電影,我看完後感覺自己已經不是以前那個樣子了。」
許慧晶告訴記者,在他看來,馬虎是一直在完成自己的人生註解,「馬虎身上的個體狀態很打動我,他一直想要融入集體,一直在接受規劃,接受自己去理解如何與人相處,他更接近一個個體。而相比之下,小雙(梁正雙)是代表更多社會面,他們就像一個人的兩面,就像鏡子似的。」
而相比馬虎,梁正雙要沉默得多。這個在基地裡扛大旗的「最佳投手」,有著常人都無法想像的身世。
「我剛出生的時候,媽媽跑了,我爸不久就去世了。我有一個雙胞胎哥哥,家裡養我們倆養不起,就想把我送走;但是我生下來瘦小,別人都不要我,後來就換走了我哥哥,留下了我。」影片中,梁正雙躺在床上,向基地的小夥伴訴說著自己的故事,語氣雲淡風輕。
「他是非常讓人心疼的小孩。」許慧晶告訴記者:「他在10多歲的時候就把別人未來幾十年可能要經歷的事情都經歷過了。一生下就是爸爸去世,媽媽走了;緊接著哥哥又被送人;大伯養了他兩年去世了,姑姑接著養;姑姑去世了,二伯又開始養……也正是這樣的悲劇命運,梁正雙比任何人都要珍惜這個棒球基地,他是最把基地當家的孩子之一。」
困境兒童與棒球
在尷尬與隱蔽中前行
紀錄片與勵志電影最大的區別,或許就在於它從不美化現實。
儘管此前「強棒天使隊」在國內外取得了不少成績:2017年,隊裡有4名孩子入選了國家少年棒球隊;2017年日本PONY亞太區選拔賽,「強棒天使隊」分別迎戰印度尼西亞隊、越南、中國香港和韓國隊,4局3勝,榮獲成長組冠軍……但在影片中,許慧晶卻用一場失敗的美國之行球賽,拍出了這支球隊與孩子們的無奈。
2018年8月,強棒天使隊曾受邀作為亞太區唯一一支代表隊,參加世界少棒聯盟PONY小馬聯盟世界大賽U11 Bronco組決賽階段的角逐,這是中國棒球歷史上首次直接獲邀代表亞太區參加國際青少年棒球賽事。但來到「遍地都是棒球場」的美國,這群孩子們卻遭到前所未有的打擊:第一場比賽,面對的是身材和身高都佔據絕對優勢的芝加哥棒球隊;第二場,則是和世界冠軍隊正面較量……球隊核心投手因為超齡無法上場,而能上場的孩子裡,有的剛接觸棒球還沒多久,因此符合年齡條件的梁正雙不得不帶著繃帶上場。
而對於最終的結果,教練們早有心理準備。
「棒球運動對投手的要求很高。首先,棒球是一個智力的遊戲;其次,它對於體力、身高等素質要求也很高。」許慧晶向記者介紹。國外選拔運動員苗子會考慮身體條件、運動天賦和性格等因素,而在愛心基地,這群孩子卻90%都不達標,因為孩子們大多營養不良,體質跟不上,至於選拔標準,只有三條:家庭貧困、年齡合適(7~10歲)、身體健康(身高達到平均水平,能把沙包扔挺遠)。
這群投身於棒球的孩子,不是出於興趣或天賦異稟,而是出於生存。而與這些孩子的處境同樣略顯尷尬和隱蔽的,還有棒球這項運動。一位國內的棒球愛好者就提到:「即使你被棒球深深吸引,但想要投入其中就會面對諸多困境:沒有器材,沒有會打球的小夥伴,沒有場地。」投入一個棒球場費用高達幾百萬,而對於愛心基地而言,要同時滿足地方夠大、滿足幾十人生活訓練,費用還不能太貴等條件,則更是難上加難,因此從2016年成立至今,基地歷經三度搬遷:先是安置在北京小湯山鎮官牛坊村一片平房中,接著遷至昌平南七家村,後又因客觀原因不得不輾轉至北京郊區通州。
但即便如此,孫嶺峰教練仍舊想支撐下去。他給孩子們做規劃,除了每天的訓練之外,還包括讀書教育,在賽場上,他對孩子們說:「要把你們訓練成能上戰場的一匹狼」,而「強棒天使隊」的目標也很遠大:「用十年時間,把他們培養成一支世界頂級的隊伍。」
「機會與可能性」
讓孩子自我接納和肯定
網絡上,有人將電影《棒!少年》比作棒球版的《放牛班的春天》。但是也有人留言,棒球是一項小眾運動,在國內棒球產業還不夠成熟的當下,「孩子們的春天真的來了嗎?」
對此,許慧晶卻表示牴觸:「我覺得那都是不負責任的言論。這群孩子才十幾歲,他們的人生才剛開始,剛有了一個機會和可能性,我們應該去看到希望,而不是用各種問題把他們的路堵死。人都是需要鼓勵,只有看得到希望,我們才能堅持去做一件事。」
許慧晶告訴記者,他很喜歡餘華的一句話,「作家的使命不是發洩,不是控訴或者揭露,他應該向人們展示高尚,高尚不是那種單純的美好,而是對一切事物理解之後的超然,對善與惡一視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許慧晶說,他認為紀錄片也有這樣的使命,「你不能只看到問題,畢竟很多問題是無解的,電影是希望大家能夠看到努力,看到可能,從而才會想發自內心想去幫助他們。」
而這種可能性,不止是許慧晶,孫嶺峰也正在嘗試突破。
許慧晶告訴記者,實際上,這種棒球基地的模式在中國臺灣早已有過先例,同樣是由一群高山族的貧困家庭小朋友,通過幾代人的努力,才形成了一個良好的產業基礎。「即便未來他們沒有辦法走進專業隊,他們也能以體育生的身份進入大學,因為青少年時期如果比賽拿過獎,可以參加免試;即便最終專業、文化課都不行,那經過幾十年的訓練也能去當棒球教練。當然,至於大學畢業之後,有沒有一個相應的棒球產業體量去接納這群孩子,這是一個新的問題,是孫教練想去做的事情。」 許慧晶說。
「孩子們成年後或許會成為一名職業運動員,一名大學生或棒球教練,每當有懷疑和否定自己的時候,可以回想起這部紀錄他們成長的影片,提醒他們記得年少的自己為了贏得比賽所做的努力和付出,記得自己當初是多麼的勇猛、堅定和無畏,記得接納自己過得自然舒坦一些。」許慧晶說。
許慧晶還透露,除了108分鐘的電影版之外,之後他們還會推出6集劇集版的影片,在愛奇藝播放:「當然,未來如果有機會,我們也有可能針對今年基地新增的女子棒球隊,拍出《棒!少女》。」許慧晶稱。
廣州日報全媒體文字記者 程依倫
廣州日報全媒體圖片記者 程依倫
廣州日報全媒體視頻記者 程依倫
廣州日報全媒體編輯 蔡凌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