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多年前,美國人Richard Sears因對漢字感興趣,去了臺灣學習漢語,並取中文名斯睿德。
20多年前,他自費創建漢字字源網,數位化《說文解字》,為此窮困潦倒。
3年多以前,沉寂近20年的他被中國網友發現,被稱作「漢字叔叔」。隨後,他來到北京師範大學任教,在中國過得「可敬又可憐」。
3個月後,「漢字叔叔」的3年聘期將結束,他得趕緊找到新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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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沒想到自己經常檢索的漢字網,竟然是一個美國人創建的。」有大學生在網上留言。
「以前,要找一個字形,得翻很多書。像『漢』字,我把各種字形、各個部件全找齊嘍,花了仨月,真累。但上了他的網,滑鼠輕輕一點,一個字的甲骨文、金文、篆體字、繁體字全出來了。」喜歡研究漢字、還辦過漢字雕刻廠的惠子這麼說。「反正,我是受益了,也被他感動了。」
惠子跟85後的女兒,講這個美國大叔的故事。「得了吧!肯定是很有錢,退休無聊,才玩玩漢字,絕對不像你想像的那麼偉大!」人家根本不信,後來從國外回來,還特意要親眼見見。
「見過以後,她哭了。」
這個美國人叫Richard Sears,中文名叫斯睿德。
他說自己研究漢字的目的是:弄清現在的漢字,從哪裡來的?
3月底,在北京師範大學的辦公室和斯睿德的家裡,我採訪了他。
斯睿德今年65歲,總穿一件紅色短袖T恤,白髮稀疏蓬亂。高挺的鼻子上架著一副黑框眼鏡,鏡片後頭是一對藍眼珠。他的美式漢語,講得一字一頓、慢慢悠悠。
聊起早年為何想學中文、來中國的事,他提到了自己的出生地,美國西北部俄勒岡州的小城鎮。「那裡,全部是白種人,全部講英語、全部是基督徒,全部很無聊!」
為了「看世界」,他決定除了學科學,還要學一門外國語言。他選擇了漢語,覺得它奇妙,而且世界上將近20%的人在說。
他爸媽都是高中老師。「我兒時的愛好,父母都鼓勵。大了,我說要離開家,要去中國,要學漢語,就衝突了!」
那會兒,中美還沒建交,互不來往。在他爸媽眼裡,中國是個封閉、神秘、可怕的地方。「你是瘋子、神經病!你去了,命還會有?」
「衝突很厲害,我要跑掉!」
第一次要離開家,他爸死活不同意,爺倆扭作一團。「我跟我爸爸打架!我把他的胳膊扭掉了(脫臼),他只好去了醫院。」他媽哭著說:如果你去,我就自殺!
如今,他媽媽還活著,今年已經96歲了。
「我不能讓別人控制我,我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命(運)。我的命,不在那個地方,我必須跑掉!」1972年,打工攢夠了錢,斯睿德買了一張單程機票,飛往臺灣。
得知兒子很想有臺電視機,方便學漢語,又沒錢買時,那個倔強的、已得了癌症的老爸,瞞了病情,給兒子寄去買電視機的錢。斯睿德在臺灣看上電視不久,老爸就在美國去世了。
「我常跟學生講,90%的父母最後都會原諒孩子。我鼓勵年輕人有自己的愛好,有自己的夢想。」他認為人的生活有三部分:工作、養家和愛好。
「如果沒有自己的興趣,生活很無聊。」研究物理和漢字,是斯睿德這輩子最大的愛好。他說自己研究漢字的目的是:弄清現在的漢字,從哪裡來的?而搞清楚一個漢字的真正來源,會讓他很滿足。
雖然22歲就去臺灣學漢語,但到了40歲,他還不會讀寫漢字。「為什麼要背5000個那麼複雜的符號(漢字)?」一個漢字的筆畫為什麼是這樣,為什麼要這麼寫,他覺得沒有邏輯。「漢字真的很難,學得煩煩的。」
「後來我發現,如果你看一個漢字,看它最早的樣子,看它是怎樣一步步演變過來的,噢!我明白了,原來每一個漢字,都是合理的。每一個漢字,都有一個故事。」
他固執地認定:死記硬背5000個符號,沒有意思,沒有用。
可是,甲骨文、金文、大篆、小篆這些古漢字,別說老外,就是一般的中國人瞧了,也會發懵、頭大。一個美國人,竟然可以自學?
「興趣是第一位的,然後要有自信。如果你有興趣,99%的問題,你都會解決。」他去臺灣、香港、北京、上海等地,訪問古漢語專家,收穫很大:「他們向我推薦了一些『高級』的漢字書。」
《說文解字》普通書店可以買到,而那些高級的、很專業的漢字書,只有一部分人知道,普通書店也買不到。他每回來中國,最重要的事,就是去大大小小的書店,淘古漢語書。
「這些書很厚、很貴,比如《古文字詁林》、《金文詁林補》、《甲骨文字詁林》等。有的書一套十幾本,要上萬塊人民幣。」一次,在中國買書時,他花掉了幾千美元,把信用卡刷爆了。在美國的老婆,以為卡被盜,直接就把卡給凍結了。
「有了這些書,你可以自己看、自己研究,就可以變成一個專家。」
他覺得,很多中國人重視的是,你老師是誰?他有名嗎?他權威嗎?「NO,這些不重要。如果你很想知道一個事情,你要自己去找,不要只依靠一個老師。我跟人談話,訪問這個人,那個人,也要看書,我不會聽一個老師的。不管他是什麼人,他說的話,我都要用頭腦分析,說得對不對。」
「我不是為了錢,不是為了名,不是為了別人,我是為了我的興趣而學習漢字的。」
沒有初中學歷的中國女人安,「就沒有我的網站」
「我不是一個書蟲。」 斯睿德喜歡遊泳、潛水,喜歡帆船、衝浪,一直感覺身體很棒。43歲那年,還參加了一次馬拉松長跑,但44歲時,卻差一點死掉。
在臺灣,他突發心臟病。「坐著、躺著還可以,走路特別困難,非常難受,心臟好像被人抓緊。」
斯睿德決定回美國開刀。他前後動過四次心臟手術,做了三個支架,四個搭橋。活著出院以後,他做了人生又一重大選擇,並從此深陷其中。
這個決定就是:數位化《說文解字》,當時是1994年。有這個念頭則早在1990年。
還在臺灣時,他就跟人說過這個想法。「懂電腦的人,對古代漢字完全沒有興趣;學古代漢字的人,都不懂電腦。我說要《說文解字》數位化,他們說這個不可能!」
「我沒有博士學位,大學教授不相信我,我要自己做。」斯睿德本科學的計算機,碩士學的物理。他計劃把《說文解字》、《六書通》、《金文編》和《甲骨文編》四本工具書裡的古漢字,統統掃進電腦裡,建立一個古漢字資料庫。
「我要做這個網站的目的,是讓我更了解漢字,讓別人更了解漢字。學習漢字,更方便。」
幸虧他當時找到了一份不錯的工作,在矽谷做電腦工程師,攢的錢比較多,可以請人幫他做。「掃描漢字,是一份『苦工』,我需要一個有頭腦的『機器人』。他要會漢字,能做好事情,又不能跟我要太多的錢。這種人,很難找。」他還是在唐人街,找到了一個適合的人,他稱她「安」。
「安55歲,剛從中國移民到美國,1985年才第一次看到冰箱。安初中畢業,一句英語也不會說,找不到工作。我找到她,問她要不要做,她說好。」
雖然學歷低,但安聰明,很有頭腦,會看書。「開始,安看不懂《說文解字》,不會用,可過了一年,她變成看《說文解字》的行家了。」
他們住在各自的家裡,斯睿德給安配了電腦、掃描儀等,教她使用計算機和文字輸入法,安把掃好的字存到軟盤裡。斯睿德則利用業餘時間編寫程序。
「有的人有頭腦,但不願意做這麼枯燥的苦工,但安天天做,而且,我能付的錢並不多。」安看斯睿德把時間和錢都投到網站上,就提醒說:你做這個,永遠都不會賺到錢!但他回應,「對我來說,這個是我想要做的事,賺錢不是最重要的。」
整整7年,安把四本工具書裡的近10萬個漢字字形,全掃進電腦裡。「沒有安,就沒有我的網站!」對這位勤勤懇懇的中國大媽,斯睿德一直心存感激,至今還保持聯繫。
「在那七八年裡,我拼命地做網站。到2002年,終於成功了。」他把建成的資料庫,第一次放到網際網路上,供網友免費查詢使用。他給網站起名叫:漢字字源網。每一個字形,有一個編碼。每一個漢字,佔一個頁面,共有6500多頁。
訪問量一直不溫不火,平均一天1.5萬左右。「世界上哪個國家的人都有,來的人,是對甲骨文、古漢字有興趣的,是專業的人。」
網站快建成時,斯睿德在矽谷的高薪工作就沒了。他去田納西,做了河道管理員。工作之餘,繼續做網站。57歲時,他失業了。
人越來越窮,最困難時,斯睿德連每年租伺服器的47美元,都掏不出來。「我需要錢!」他在網站上,實實在在地寫道:「請捐款,這樣我就可以在線上保持提供和及時更新這些資料。這些資料是我免費提供的,而且沒有廣告幹擾。(謝謝你)」
「網上捐款,一年只有50美元左右。」
失業的斯睿德獨居在田納西鄉下。早年在臺灣時,他曾與一個也叫三毛的臺灣妹子結婚。看他們當年留下的照片,甜蜜而開心,倆人都只有二十來歲。三毛一家三代人,全部移民到美國後,他們就分手了。
「當時分開時,我很難過。」斯睿德第二個太太也是臺灣人,「她對我做的事情,完全沒有興趣。不要亂花錢,錢要留住。她管我,我不聽,我們分開了。」
斯睿德住的村子,叫諾克斯維爾,非常僻靜,常常散步兩三個小時,都碰不見一個人。這會兒,距創建漢字字源網都快20年了,但他還是默默無聞。斯睿德說自己並不期盼什麼,在十來平米的廉租房裡,他每天與漢字為伴。
殊不知,此時他的命運,即將發生重大變化:就像是一個寶,他最終還是被中國的網友,給淘了出來。
「第一次有人叫我『漢字叔叔』,我喜歡這個稱呼」
2011年1月的一天,斯睿德像往常一樣點開網站。天哪!訪問量突然暴增到60多萬。
「發生了什麼事情,我當時不清楚。」
一個月裡,有135個國家的網友,光臨了他的網站。其中70%來自中國,很多是非專業、普通的網民,他們從遙遠的中國,給田納西的斯睿德,發來了幾千封郵件。
「第一次有人叫我『漢字叔叔』,我喜歡這個稱呼,我天天都在看他們的信。」中國網友的熱情,讓孤獨寂寞的斯睿德,感受到了親人般的溫暖,很是安慰。後來他才知道,自己突然一夜暴紅,是由於一個網友在中國發了一篇「微博」。
「微博」內容是這樣的:「這個人叫Richard Sears。他用20年功夫,手工將甲骨文、金文、小篆等字形數位化處理,上傳網絡供所有人免費使用。這就是外國人(我猜是美國)的『傻』吧,這種國家工程,怎麼能自己一個人弄呢?而且這是以自己五千年傳統歷史為榮,標榜舉國體制,人多力量大的文明古國文字。國家都沒著急,您一外國人操的什麼心?」
這篇博文被不斷轉發,不少網友跟帖、留言:
「作為一個外國人,卻能如此醉心於中國的文字,我還是被震撼了!」
「當年學字體設計時,老師推薦的,真的好用,真心強大。」
「可以很清楚地得知每個漢字的變遷歷程,方便而直觀,真是造福大眾和普通人呵!」
「他讓我們感動,也該讓我們羞愧!」
斯睿德在田納西的生活從此不再平靜。不斷有中國記者,打來越洋電話採訪他,人家跟他要近照,他沒有。一個有數位相機的朋友聽說了,趕緊開車過來。斯睿德換上一件洗燙過的天藍色襯衣,在書架前留下一組照片。
天津電視臺還派了一個攝製組,專程從中國飛到田納西,給他拍專題紀錄片。在裡面,可以看到斯睿德簡陋的家。狹窄的房間裡,只有書架、書桌,沒有沙發、電視,甚至沒有床。晚上,他直接睡在地上,女主持人採訪他時,也是坐在地上。片子裡,主持人有這麼一段動情的旁白:「古漢字數位化工程,對他來說就是資金的無底洞。很快,他20年存下的30萬美元的積蓄,全部耗盡。以至於這個數庫據每向前推進一步,他都向貧窮的深淵,深陷一步。漢字、疾病和貧困,是他20年裡,最忠實的三個朋友。」
斯睿德把這次的「暴紅」,說成是一種「緣分」。他覺得該去中國了,為了自己,也為了網站。「中文會刺激我的頭腦」,62歲的斯睿德又買了一張單程機票,飛往中國天津。可事與願違,待了還不到一年,他幾乎要被趕走。
因為他辦的是旅遊籤證,三個月須離境一次。
有一回,他飛到韓國,在仁川機場只待了十幾分鐘,再飛回天津。最後這次,他與相關部門溝通後,確認籤證可以延長一個月,但到了辦手續時,才被告知不行,護照被沒收,限人10日離境。情急之下,一個中國朋友替他在網上發了一封求助信。
「我又紅了!」斯睿德笑嘻嘻地說。
「留下『漢字叔叔』!」網友呼聲一片。來採訪他的記者絡繹不絕,一天好幾撥,兩周時間裡,沒有停止過。最後,北師大接收了他,還給他配了一間辦公室和一套兩室一廳的專家公寓。斯睿德用英語教物理,一周兩節課,每月能拿到4200元工資。
「我很滿意,我喜歡這裡。我可以安心研究漢字,繼續做我的網站。」
「我發現,中國大部分的書法家,對中國字的來源不懂,只是在『畫』漂亮的字。我要看漢字真正的歷史,要知道它是從哪裡來的。」
採訪斯睿德時,他說著說著就站起來,走到黑板前,寫漢字、講漢字。他在黑板上寫了一個古漢字,問:你認識嗎?
「不認得。」
又寫了一個,還是不太認得。再寫一個,有點認識了。
「這就是你們報紙的『報』字。」
他把最早的那個「報」字的各個部件,拆開了講。什麼手呵、手拷呵、籤字畫押呵,一氣兒講到「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那個「報」。
這麼坐著,聽一個老外給你講解中文,真心覺得不太好意思。
「我的學物理的學生,問到某個漢字的起源,或者給他們看最簡單的甲骨文,有80%的人不認識。」
「我發現,中國大部分的書法家,只是藝術家,對中國字的來源不懂,他們只是在『畫』漂亮的字,但不知道真正的來源。我要看漢字真正的歷史,要知道它是從哪裡來的。」
「如果有人告訴我一個漢字的故事,我要自己看看,是不是合理的、真實的。」比如「人」字,一撇一捺,有人告訴他,這是兩隻腳,也有人說這是兩隻手。「但是,我認為這些解釋都是錯的。你看它的甲骨文,可以看到頭、身子、手、腳,就是一個人的全部嘛。」
「我不要戲說漢字,我要聽對的故事。」
他又寫了一個「肚」字:「古代沒有這個字,但有『月』和『土』字。古代的『月』字,就是『肉』字,好多書都是這麼說的,可是,我認為不對。」
斯睿德繼續在黑板上寫甲骨文、金文裡的「月」。「你看它的樣子,哪裡像肉?這些個字,筆劃一排排的,明明像一根根的骨頭。我考慮了好久,很多專家說的是肉,我覺得是肋骨。」
「還有『心』字,古人寫的『心』,是另外一個樣子的。有時候,會在中間點一個『點』,為什麼會有一個點呢?我考慮很久。那時候,他們還不懂解剖學,我認為,古人說的心,跟我們現在說的不完全一樣,更像是胸部的意思。」
「我不管別人同不同意,對於一個漢字,我說出我的解釋,你也可以說出你的,我們可以討論。」
漢字字源網主要由三個部分組成:一是漢字內容;二是內部軟體;三是網頁外表。斯睿德說最近幾年,他工作的重點主要放在漢字內容上。
在北師大中文系兩個學生的幫助下,斯睿德對網站上的古漢字內容,重新校對了一遍,糾了不少錯,還準備做第三次。此外,他花了更多的時間,用英文解釋、分析一個個漢字的演變。
「這是個巨大的工作,我的目標是,解析8000個漢字。」
站在黑板前的斯睿德,瞪著他的藍眼珠,突然興致勃勃問:「假如,你進入一個5000年前普通中國人的家,你會看到什麼?」這個話題,他跟不少中國人聊過。有人說看到陶罐,有人說土炕,有人說炭火,一通亂猜。
「我看到的第一個東西,是一個小孩子手裡拿著的紡線錘。」斯睿德緩緩地說。
「古時候,紡線這個活兒的工作量,應該很大。因為,我初步統計了我的資料庫,大概有四分之一的漢字,跟紡線、織布、衣服有關係。其它關係大的,還有身體、房子等。」他又講,現在的人,不知道古人的頭腦裡有什麼樣的東西,他們是怎麼生活的。「通過古漢字,我很想知道。」
斯睿德認為,自己跟一般中國教授研究漢字的方法不大一樣。「比如,要想找帶『門』字旁的漢字,在我的資料庫裡一搜,就能找到,這是電子化的好處。」他說自己慢慢摸到一些古漢字的規律,比如甲骨文的「手」,在一個字裡頭,放的位置比較自由,可以放在上、下、左、右不同的地方,位置不同,可能意思就不一樣了。
「假如我有10個助手,我會把網站做得更好。現在,我只是有個漢字資料庫,我希望能進一步,讓它越來越智能化。」
聽到這,我問了一個一直想問、但又不落忍的問題:「你知不知道,有中國教授說你的網站,沒有學術價值?」
「知道!」他立馬回答。
「但是,我要問,你的(有價值)網,在哪裡?我想看!」接著,他又補充說:可能有的人的資料庫,研究的比我有價值,資料比我的新、比我的全,很寶貴。可是,如果它不是公開的,不給外邊的人看,那有什麼用,價值在哪裡?
「你不要把我想成是特別的人,我就是對漢字有興趣的人」
「我被『中國夢』騙了!」正咬著漢堡的斯睿德,冷不丁冒出的這句話,把邊上的人嚇愣了。
已是斯睿德助理的惠子解釋:那是兩年前,湖南衛視請他參加的「漢語橋」,開幕式上,有一家「中國夢」基金會答應資助「漢字叔叔」和他的網站。「說得好好的,電視也播了,報紙也報了,網上都能查到。可最後杳無音信,不了了之。作為一個美國人,他不太明白中國的事,認為這是騙人。」
2013年春天,惠子來北師大報名進修「國學」班時,第一次見到斯睿德,並做了他的助理。斯睿德與外界的聯絡,多由惠子負責。「天天都有郵件來。」
這兩年,來找他的人真不少,主要分三類:一是做網站的;二是文化傳媒公司;三是漢語老師或學生。一家上市公司找上門,想做一個「外國人網上學漢語」的視頻。「溝通了多少個來回,花我老多時間了,最後還是吹了,感覺來錢太慢唄!」
頭一回見面,斯睿德就這麼說:「惠子,你不要把我想成是特別的人,我就是對漢字有興趣的人。」她發現,斯睿德只要解析出一個漢字,「那真是歡欣鼓舞,特別興奮開心」。
「可現在,有多少中國人,關心漢字的來源、關心漢字的故事?更關心如何賺錢吧。來找『漢字叔叔』合作的人,絕大部分都是要立馬掙大錢的。而他不想把網站一下子交出去,不放心!」
北京是文化中心,專家雲集,這兩年,就沒有漢字大家找過他,鼓勵鼓勵、切磋切磋啊?
「還切磋呢。那些所謂的『大家』,都不正眼瞧他一眼。」惠子答道。截至目前,他郵箱上萬封來信裡,還沒發現一封是鼓勵、切磋的專家來信。
斯睿德網站用的工具書多是老舊版本,他希望能用新版本來對照、糾錯。「像《新金文編》,他特別想要,想得頭痛。可一套書,得兩三千塊。我們想要個電子版的,也不行,說是涉及版權問題。」
「他一直過得很拮据!」惠子說。
有一次,她去斯睿德住的地方,看見床上只放著一床棉花胎,沒有被套。斯睿德通常只留夠6個月的生活費。多餘的錢,用來僱人請助手。最近,他找到一個剛畢業的大學生,每天付100元。
生活上的事,斯睿德也跟惠子說。「他心臟裡有7個東西,不能大喜大悲大樂。你看他吃藥,大把大把地,跟吃麵包渣一樣。」
不舒服,那就去醫院吧。可他有時候去,有時候還捨不得去。「他在中國沒醫保,看病全部自費。」有次掉了一顆牙,連治帶鑲要5000塊。惠子說她厚著臉皮,跟醫院求情:你們給省省,少要點兒,他是『漢字叔叔』,沒有錢。最後,少交了1000塊。
一天,斯睿德高興地買回一件中式褂子。這衣服,看上去就值個百八十的,小販要了他500塊。「你看吧,只要他自己出去買東西,就是貴的。你個老外,還是美國人,肯定有錢,不宰你宰誰?」惠子跟斯睿德說,你別一個人出去買東西,你要是想買,就讓學生跟著。要不,我乾脆在你身上貼張紙,寫上:他是「漢字叔叔」,他真沒有錢!
惠子的女兒見過斯睿德後,惠子問她感受如何?女兒答:可敬,又可憐!
「她是獨生女,只想自己。但那天,她問我:媽,『漢字叔叔』最喜歡什麼?我說喜歡漢字呵!她說這個我買不了,那他最喜歡吃什麼?我給他買。」
斯睿德的電腦桌上,擱著他去醫院看病的病曆本。他說最近心臟難受,吃了很多藥。
「萬一你的命沒了,你的網站會怎麼樣?」
他毫不遲疑地回答:「完蛋!」
每天晚上8點,斯睿德都會用QQ,跟遠在美國的媽媽通幾分鐘的話。住在養老院裡的老太太,這會兒剛剛起床。有一次聊天時,老太太高興地告訴斯睿德,30年都沒有聯繫的三毛,給她打電話了。原來,山西黃河電視臺的電視節目《漢字三人行》在北美播放時,三毛看到了,她認出裡邊的嘉賓,正是斯睿德。
斯睿德趴在筆記本電腦上,跟96歲的老媽聊著。老太太不停地用英語叫著他的名兒,反覆問兒子:身體好不好?飯吃沒吃?錢夠不夠花?斯睿德一律回答:好!
「好什麼好!」惠子說,北師大三年的聘期,這個學期就到了。「再過三個月,沒有進項,誰養他?住哪兒?」她替斯睿德著急。眼下,「漢字叔叔」得趕緊找到新工作。
(本版照片由斯睿德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