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朋友圈裡的美食家一樣,姚叔那天也曬了一組他烹製的本幫菜餚,我照例點讚,於是收到了他的呼應:「油,是上海人的家底;醬,是上海人的氣場;甜,是上海人的精緻。記住,有一種味覺叫上海甜,活色生香上海甜……」
不知為什麼,姚叔的一句「上海甜」令我無限遐思:我想起十來歲時,外公帶我去城隍廟吃南翔小籠,熱氣騰騰的小籠包子剛端上桌,我急吼吼地就要去夾。外公笑眯眯地制止了我,只見他慢條斯理地在小碟子裡夾上幾根薑絲,倒上米醋,輕輕地提起小籠頂部的褶襉,然後放到我面前說:「南翔小籠像不像上海女人端足架子?她們旗袍上繡的花、縫的邊都格外地花工夫。」
我人小嘴饞,光顧吃了,哪裡在意外公的形容?可在前不久的一天,電視節目中正在播放著名演員、作家黃宗英的訪談,我問95歲的老母親認識她嗎?老媽不假思索地說:「黃宗英怎麼不認識?甜姐兒啊。」我一驚:歲月的橡皮擦幾乎抹去了她老人家殘存的記憶,沒想到她卻記得「甜姐兒」這個名詞。或許老媽並非聽得懂訪談的全部內容,但她記得的是一代女人身上的「上海甜」,那是美麗、才氣的代名詞。外公形容南翔小籠是「上海女人」不也暗含這層甜意?
姚叔說他學燒上海菜的原因是現在掛著本幫菜的餐館已很少能吃到一口正宗的「上海甜」了,於是才自己動手,他要還原「上海甜」的真髓。還真是,「上海甜」做不來假,沒喝過幾口曾經飄散著漂白粉口味的黃浦江水,那是辨別不出它的與眾不同的。這番話並不誇張,每個地方的甜味都有自己的風情。比如蘇州人蘸根油條都要用甜津津的蝦子醬油,餐廳裡的蜜汁火方、松鼠鱖魚都離不開一個甜字;而下一站的無錫,有著全中國獨一無二的特色:和甜字緊密相連的無錫小籠包……甜,塑造了一個城市的性格和符號。
早些年,食品供應匱乏,但上海人在簡陋的餐桌上依舊能尋找到幸福感。幾塊精心烹製的紅燒大排,一碟家常烤麩,或是一碗赤豆糖粥,都能讓人吃得心滿意足,因為這些食物中加入了「上海甜」。甜,可以調動一個人的歡樂情緒。
於是,朋友來滬,只要由我做東,我無一不帶他們去上海的本幫菜館。我當然知道「上海甜」不是每個人能接受的,特別是來自北方的友人,有的甚至還討厭菜餚中放了糖一起燒煮,可我就是一廂情願,希望友人們不要和內涵豐富的「上海甜」失之交臂。我想告訴他們,上海人家在缺少茶葉和牛奶、咖啡的年代,只要家裡來了客人,一杯加了糖的開水是他們待客的最大誠意。這樣的「上海甜」與貧富無關,就是一份情懷,讓人感受到甜甜的上海溫度。
我的一位小朋友說,在爛漫的小區裡散步,隨時能聞到空氣中的甜味,那是麵包機或烤箱裡傳出的新鮮出爐的西點香味。上海人家並不張揚,也不熱絡,卻又始終跟你近距離地在舌尖上聊家常。這樣的甜味太尋常了,我在朋友家親眼看見一男士在熱騰騰的咖啡杯裡滴入幾滴我叫不出名的洋酒,唇齒留香的效果立馬顯現。
有關「上海甜」的生活小景隨處可見,依我之見,這就是一座城市的符號和特色,就如姚叔理解的上海菜:凡是濃油赤醬的菜,必定是可以上檯面的大菜……是啊,上海菜離不開「上海甜」,「上海甜」又撐起了上海菜的精神,甜酸苦辣之中,甜,是最有包容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