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農是相對於地主低一個級別的政治成分,屬於地富反壞右分子,是那個年代被打倒被批鬥的對象。我家大爺爺,是富農成分,就是黑五類中的一員。
那時候村子裡開階級鬥爭大會和憶苦思甜會,大爺爺經常和一個給國民黨當過兵的、一個解放前做過私塾先生的、一個貼政治標語貼倒了順序的,還有一個來自大城市的老右派教授,大概他們五六個人,有時被戴上紙糊的高帽子揪上會場,低著頭彎著腰被聲討,被批鬥。有年輕的後生或民兵連長、治保主任或貧協主任用手指指著他們的鼻子尖,高聲喊口號:「打倒國民黨陳老三,打倒反革命分子李二牛,打倒右派教授蒿曉聰(高曉總)!打倒私塾老先生!」但就沒有喊我大爺爺的名號,也許他的標籤不夠響亮,也許他們喊打倒他,心裡沒有底氣,總之喊口號打倒的人中遺漏了他。隨後,開會的人就都齊呼百應,打倒聲沸騰整個會場上空。特別是打倒教授高曉聰,把教授的名字三字喊錯了倆,蒿念成高,聰喊作總。喊口號的,人人喊得口乾舌燥了,才在主持人的大聲喊停中止住。不知道當時的蒿教授心裡有多麼冤屈,明明喊打倒的是別人,反而自己站在臺上挨鬥。
作為小學生參加那樣的大會,我印象中有四五次。大爺爺雖然沒有被叫著名字喊打倒,但每次都陪著站臺挨鬥,坐在根紅苗正的其他同學中,我如坐針氈,很是受煎熬。儘管大多數同學不知道臺上挨鬥的有我大爺爺,但心知肚明的自己卻不能旁騖。打那時候起,申領紅小兵袖章,我不敢積極報名,領取毛主席像章要等到最後,召開貧協代表憶苦思甜會我藉故肚子疼請假,爭取當班裡的幹部那更是奢望了。所幸的是,老師和同學們都待我非常好,因為我學習上是班裡的好學生。老師提問,從未被罰站,小作文還經常被老師當做範文念,勞動課,我從家裡拿的工具最好最全。最重要的是我人緣不錯,不打架不惹事、從不招人煩。我唯有把學習弄好,高昂起頭來,把自卑埋在心底。
而現實中,大爺爺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那得話說七十多年前,大爺爺二三十歲的年紀,在固河李集一大戶人家做長工。大爺爺是我父親的伯父,結婚後一直沒孩子。我爺爺去世的早,他就擔起整個大家庭的責任。把希望都寄托在我父親身上。他個頭一米七八,魁梧健壯,有力氣。於是被大戶人家僱用做農活,幹活實在,捨得下力氣不偷懶,主家僱用了三四個只留下他做長工。就因為他實在厚道,多幹活少說話,飯食孬好也不挑剔,所以很受主人信賴。慢慢的,大戶人家就把大爺爺當成自己人待成,讓他管著其他幾個僱工,實際上哪是管著,而是起個表率作用,帶著他們幹。因此那些人看他幹活太實在,都陸續請辭走人。人心換人心,僱主家也從不虧待大爺爺,儘管他從不提要求,年終分工酬時,把最好的小米分給大爺爺,過年時,還另外多獎勵十斤白面。就這樣,大爺爺在李集做了五年長工直到解放。大爺爺每年掙過千斤的小米,留夠包括我家之內一大家子的吃飯,餘的就買成土地、宅基。自己三年沒有換過新衣服,讓大奶奶縫縫補補,粗布衣服一穿就幾年。吃飯上也省吃儉用,粗茶淡飯,一年四季捨不得吃白面。只有家裡人感冒發燒得個病,才改善一下夥食。買新衣服那是不可能的事。也不是大爺爺吝嗇,家裡的老人都是節儉的很。粗布舊衣,洗洗乾淨布,棉衣續添一點棉花就可以過個新年了。所以,全村的人,我們家吃的穿的都是一般水平。就是一門心思的買宅子置地給後代子孫積存家業。用他的話說,從牙縫裡擠出來的財富,得節省著花。給子孫後代置買家產才是長遠持家。於是,大爺爺就用小米換村邊不成器的地塊宅基,三四年功夫購置了三四畝。在我的記憶裡,村後半畝地,西灣整個灣涯,村南鹽鹼地,還有南灣南坡,四五處地都是我大爺爺用小米置換的。雖然自己家過節儉日子,但救濟幫助鄉親,大爺爺和我們家裡人們從不含糊。村南灣旁兩位孤寡老人,一個得了重病,治病花掉了所有的積蓄,連娘家陪送的衣櫃都賣掉了。春天來了,囤裡沒有一粒糧食,吃飯都揭不開鍋。大爺爺知道後,背起三十斤小米送過去,解了老人的燃眉之急。
不知道是運勢不逢時,還是老人家思想愚鈍,恰恰在解放後的五零年,政府搞土改,劃成分,根據劃分條件和標準,大爺爺就落了一個富農。為了讓我們家減少土地畝數,劃定不太高的成分,大爺爺硬是把財產攬到自己名下。加之他沒有子女,人均數就自然攤得多。最後評了一個富農,村裡的人都有點炸舌,他給人家做長工,反而被評定為富農呢。估計那時候也有指標任務的,一個村子總得把成分劃出個三六九等,不然也不好交差。當時的村幹部也許心知肚明,不知道理虧,更不知道會影響人家整個家庭以後子孫後代的發展前途。所以,從初中到大學,我填寫各種信息表格,最最怵頭的就是那個叫做「出身成分」的方格欄,儘管我們家是中農成分。但是在貧農群裡,中農是多麼的低微啊!在填寫社會關係欄時,最驕傲的是寫上外祖父母舅舅他們,因為他們是貧農,舅舅還是黨員村裡的幹部。最最刻骨銘心的是,大爺爺的富農,我們家的中農成分,讓我在考取高中時,給了我毀滅性打擊!沒有資格報考高中,因為我是全村唯一的非貧農。為此,班主任找到村書記,給高中校長寫推薦信,父母也求親告友找關係,都無疾而終。都是富農中農成分當了攔路虎。聽說了我未被推薦上高中的事後,大爺爺唉聲嘆氣,兩三頓飯都沒吃。我彷徨,我激憤,我恨自己的出身。但又有什麼用呢?
依然是大家歡天喜地過年,樂呵呵的走親串友,而大爺爺和那幾個人一起依然抱著掃帚在民兵連長指揮下掃大街。他依然地經常低著頭彎腰走路,其形象與他一米八的個頭格格不入。自從戴上富農帽子後,人們從未見過大爺爺挺腰抬頭走路的時候,還經常有走路撞牆撞樹的事情發生,本來說話很少的他,幾乎每天看不到他和人交流。為躲避群體,過活於孤獨清淨的環境,他主動要求做了看護種植瓜菜園子的活。隨著階級鬥爭形勢與政策的變化,後來的開會也再沒有站臺挨鬥的事發生,直至改革開放春風吹來,才舒展開我們中農的眉頭,才摘掉大爺爺富農的帽子。尤其是我收到高唐一中錄取通知書,拿給他面前看時,不善言談的他,裂開沒有牙齒的嘴,笑出聲來!並嘟囔著:這下可好了!儘管大爺爺後來已步履蹣跚,但我分明看到他經常舒展開眉頭,臉上常常掛著微笑。他高大的身板也直了起來,終於見到他昂首挺胸走路的模樣了。
直到前幾年,深入學習了那段歷史以後,才明白了當初政府對階級和成分的劃分政策。當初的對富農的界定是,一般佔有土地或佔有一部分土地,另租入一部分土地。或自己全無土地,全部土地都是租入的。佔有比較優良的生產工具及活動資本,自己參加勞動,但經常依靠剝削為其生活來源之一部或大部。富農剝削的方式,主要是剝削僱傭勞動(請長工)。有的或出租土地剝削地租、或兼放債、或兼菅工商業。我後來問遍了所有了解大爺爺的老人們,還特地去了一趟固河李集村,打聽了相關知情人。疑惑的是,大爺爺的富農成分跟政策規定的哪一條都不相符!他本身就是給人家做長工,哪來的剝削?或許當時村裡的幹部混了腦子,或許上面要求的過於苛刻,就如抓鬮一樣必須抓出個冤大頭。或許我大爺爺就是被冤大頭的那個人。
歷史蒼蒼一如煙雲。那段為富農的歷史也就十幾年的時間,彈指一揮間。時間雖不是很長,但給大爺爺以及我們全家那一輩人,心靈深處留下的痛處是永遠抹不掉的,即便如我當時小小年紀,也深受影響,無論是成長中性格的養成,無論求學之路的坎坷,無論前途方向發展,都無不烙下那段歷史的痕印。
大爺爺被摘掉富農帽子後,說話也多了起來,聲音也高了不少,終於能夠看到他眉開眼笑的模樣了。之後快快樂樂過活了四五年,在七十六歲那年,得了不治之症去世。走的時候還面帶著笑容。可村裡那幾個鬥過他們的人,也不知道原因,都沒有活過五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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