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世界衛生組織,2020年,抑鬱症已經全球成為僅次於心血管疾病的第二大疾病。特別是在新冠疫情依然大流行的背景下,抑鬱症的發病率呈直線上升,也推高了自殺率,成為又一大公共衛生危機。
最近《半月談》雜誌還表示,要高度關注學生群體的抑鬱高發情況,避免抑鬱症進一步低齡化,貫徹「早發現,早治療」的原則,不要再用「病恥化」的視角看待抑鬱症。其實,每每有抑鬱症的相關報導,各大媒體都會如「新知」一般對抑鬱症進行科普,因為確實還有很多人對抑鬱症完全不了解或者充斥錯誤的理解。
這也難怪,從人類歷史的角度看,「抑鬱症」這個名詞寫入科學醫書的時間確實並不長。直到20世紀中葉,美國第一版《精神疾病診斷和統計手冊》(DSM)才正式使用「depressed reaction」(抑鬱反應)來描述這種情緒疾病,從而揭開了這70年的抑鬱症治療史。
當然,這並不意味著人類是從那一刻才開始有抑鬱,並與抑鬱進行對抗的。
人類自古以來對抑鬱是怎麼了解的?
為對抗抑鬱做了哪些努力,又走了哪些彎路?
這對我們今時今日與抑鬱的抗爭又有哪些啟發?
最近我在拜讀的《從犯愁到解愁:抑鬱症的歷史》,就為我們揭開人類與抑鬱抗爭的漫長歷史。
通讀此書之後,我發現了人類與抑鬱對抗的漫長歷史,我概括為三大抗爭,思慮多日之後,整理成文,與大家分享一些思考,希望能夠懷古撫今,為人類對抗抑鬱的今時和未來找到一些歷史的印痕。
人類深陷抑鬱這一點,其實有非常現實的緣由。
中國古籍記載,國之大事,在祀在戎。這話翻譯成現在話,就是指一手抓物質生活,一手抓文化生活。
要知道,對我們現在很多人來說,有一個手機基本上可以消磨打發得了大多數的空閒時光,即便如此我們還是抑鬱難耐。
然而,時鐘往前撥動,上世紀80年代的時候,你覺得煩悶想找人聊聊天,只能打電話。要是電話那頭沒有什麼人可以跟你說說話,你是什麼樣的處境?
再往前推一點,人類沒有電話,只能靠書信往來的時候,又是什麼樣的處境?
再往前一點,郵政系統都沒有的時代,甚至都沒有文字系統抒發情感的時代,面對天蒼蒼野茫茫的浩渺寰宇,除了獲取物質以滿足基本生存需要以外,又該如何度過這漫漫長夜?
所以,人類發明了很多的文化活動,這在很大程度上其實就是人類充盈自己精神生活,不至於因為度日如年滋長抑鬱的方式。
從古至今,多參加文娛活動,都是對抗抑鬱的「藥方」之一,而且顯然是極其重要的方式之一。
然而,古代先民們僅僅靠這些,也還是不能倖免於抑鬱。對那些抑鬱的同伴,先民們是從最樸素的宗教觀理解的:
他們「中邪」了,或者說就是被「惡魔附體」了。當然,對他們的治療,也是從這種角度切入的。
西方社會有「漫長的黑暗中世紀」的說法。這個時期,整個歐洲是被宗教統治的,「一切宗教化」的特徵非常凸顯,對於抑鬱症這類疾病的理解也就被徹底宗教化了。抑鬱症患者是被神明懲罰的對象,被當做有罪之人來看待。
時至今日,我相信絕大多數有知識和文化的人,都不會用這種視角理解抑鬱了,但是它帶來的負面影響卻蔓延至今。
現在還有很多人聽到有人患有抑鬱症,也還是會從道德和品格的角度進行評判:得抑鬱的人,是不是自己性格、人格上有什麼問題?可以說,抑鬱症「病恥感」的來源上迄自這種認知。
而在古代,與之相抗衡的則是以體液說為代表的純生理解讀派。
在那個時候,人們更多是使用「憂鬱」(melancholy)來描述這種狀態,而這個詞來源於希臘語melainachol,意思是黑色的膽汁。醫學之父希波克拉底認為,人類是由四種體液控制的,即膽液質、血液質、粘液質和黑膽質,如果四種液體平衡就沒有問題,生病的話就是因為平衡被打破了,如黑膽汁多了,就會得憂鬱症。
當然,從現代科學的角度看,這種說法是十分荒謬的,也不存在什麼黑膽汁,但是這個詞語與抑鬱掛鈎起來,卻十分貼近。很多抑鬱症患者形容自己病發的時候,都會表示,自己似乎陷入了一篇黑暗之中,「黑」這個主色調可以說非常貼近病患內心。至於這個黑膽汁,著名打工人電視劇《半澤直樹》中,主人公半澤的一個好友就有比較嚴重的抑鬱症,以至於精神崩潰,當他陷入崩潰狀態的時候,就是眼前有一個黑點,然後黑色的汁液不受控制地下滴,不知道是否借用了這個概念,還是抑鬱症患者確實會有這樣的生理體驗。
當然,這還不是黑膽汁學說唯一的積極意義。這一學說把抑鬱當做一個自然現象來看待,不再賦予其神魔和外在歸因的緣由,這就為從患者自身角度進行科學醫療奠定了基礎。因此,雖然它的歸因是錯的,但是進路卻是對的,可以看作抑鬱症治療科學化的先河。
值得一提的是,無論是宗教化還是科學化,古代對抑鬱症的治療手段是極其殘酷的,宗教化的方式往往是用驅魔術或者開顱手術的方式試圖把腦部的「魔鬼」釋放出來,而所謂科學化的體液說,則是通過放血等方式試圖做到體液平衡,這些方式對患者造成的身體創傷極大,當然死亡率也是非常高的。
什麼樣的人比較容易得抑鬱症?
這個問題不僅現代人關注,古代人其實也關注。
和今人一致的是,古代也有很多人認為抑鬱症是一種天才得的疾病,就像目前把抑鬱和學生群體放置在一起,就有暗示是因為讀書讀多了,才比較容易得這種疾病的隱含意味。
當然,從文獻統計學的角度來看,這麼說也沒有什麼不妥。回看古代典籍,我們時常會發現,有些古代人的疾病,雖然沒有用今人的診斷名詞,但是其描述的症狀能夠在今時今日找到同類。有些人雖然是「無疾」而終,但是看其死前的狀態,可以認為就是現在的「猝死」,是心血管疾病發作的結果,並不是真的沒有疾病,只是古代醫學不發達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而已。
從這個角度去分析古代疾病,有很多「鬱鬱而終」的名人,他們可能就是現在的重度抑鬱症患者,以至於最終以自殘、自殺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這和現在有許多名人患有抑鬱症的情況,其實是極其類似的。
試圖把知名人士和抑鬱症聯繫在一起的說法,古代也不少見,如偽亞里斯多德的著作中,就有一個能力傑出的人,都有這樣疾病的觀點。從黑膽汁體液說的角度理解,也認為這些人是黑膽汁比較多,所以成就了他們的才華,以至於在一些時候,得了抑鬱症成為值得炫耀的事。
與之相類似的,是抑鬱症的性別傾向問題。而這種觀點,其實自古以來就有,而且這也讓抑鬱症某種程度上帶有一定的「浪漫」色彩。
在很多人看來,得抑鬱症女性居多(實際上並不是,全球數據顯示,男性患病比例總體比女性要多),因為女性顯得更加多愁善感一些,甚至認為抑鬱症有比較明顯的性別特徵。當然,那些得抑鬱症的男性,也被認為是抑鬱導致了他們的「女性化」。
由此,抑鬱——敏感——女性化——脆弱,似乎在某種程度上產生了一定的關聯,而這種關聯至今都有不少擁躉。
為何學生群體的抑鬱比較容易被關注,難道其他群體的抑鬱問題就不嚴重嗎?當然不是。我認為,主要是在不少人看來,學生群體是「弱者」,他們有抑鬱是可以「理解」的,而其他群體,既然已經成年,自然不能再這樣「敏感」,再有抑鬱就不對了。這種觀念,難道不正是沿襲自古以來的結果嗎?
然而,這種以為抑鬱是一種天才病、浪漫病、女性病的觀點,與現實並不相符。在廣袤農村,大量連抑鬱症是何物都不知的農民,也深陷抑鬱,而且農村的抑鬱症得病比例更是高於城市,只是長期以來,由於他們不能見於史書,所以沒有機會被人看到罷了。
至於說,某些特殊群體的抑鬱症高發,我認為解釋的角度也是搞錯了。
與抑鬱症的特殊人群說相對的,是抑鬱症的社會性,也就是從社會發展的角度去詮釋抑鬱症的高發。
比如,為何看起來女性患抑鬱的比例不低?
從社會角度解讀,可能是因為女性在時代發展的過程中,長期是受到壓制和壓迫對象的結果,而非她們性格本身。
講述英國宮廷的電視劇《王冠》第四季中,出場的黛安娜王妃就身患嚴重的抑鬱症和進食障礙,編劇正是從環境因素角度解讀一個活潑開朗的女孩是如何一步步有這樣的心理疾病的:她被關在一個空蕩蕩的宮殿之內,沒有人跟她說話,也不被丈夫關注,在王庭中也沒有人表揚她和支持她,生存的價值就是扮演好妻子和母親的角色,長此以往,她怎麼會不抑鬱呢?
其實,至少從18世紀開始,就已經有人開始從社會發展的角度去理解抑鬱了,特別要指出的是,從經濟角度切入對抑鬱的理解,或許對今時今日的抑鬱高發也有借鑑意義。
當時的西方也面臨經濟泡沫,最後導致憂鬱高發,也有不少女性深陷抑鬱中。之所以女性較多,是因為男性相對而言保有財產的能力更強,而當時的女性,主要是依附於丈夫獲取經濟保障,因此面對經濟動蕩,更顯脆弱。
這些年經濟面臨下行,特別是疫情以後,全球經濟面臨較大的衰退,大量失業、裁員、減薪,這也就不難理解為何這段時間抑鬱和自殺比例較高了。
當然,值得一提的是,我們要繼續鼓勵大眾,特別是女性培養獨立自主的能力,誠如之前因為反對全職太太引發爭議的張桂梅老師所言,「一定要堅持獨立」,否則一旦經濟動蕩,陷入抑鬱的可能是相當大的。
圍繞抑鬱到底是一種「時髦」的爭論至今仍在,特別是抑鬱導致的自殺,在一定程度上具有模仿性,更是容易和時髦掛鈎。但是,如果可以從社會環境的視角看抑鬱和自殺,我認為至少可以有助於防治抑鬱,降低自殺率,特別是在這種重大公共危機發生和延續的特殊時段,要高度重視社會氣氛的調節,重視社會成員遭遇的經濟衝擊,這將有助於降低公共危機導致的次生心理災害。
在回答完如何認識抑鬱症、什麼樣的人容易得抑鬱症的問題後,自然得談談如何治療抑鬱症這個問題。
其實之前有提過,在古代對抑鬱症的治療是非常粗放的,即便想科學也科學不起來。但是即便在那個時候,也已經有先哲提出最早的心理治療理念了:
柏拉圖就指出:一個人的童年生活決定了成年後的精神狀態。這與弗洛伊德開創的精神分析所秉承的基本理念,可以說並無實質差異。
公元1世紀的羅馬人凱爾蘇斯則提出了抑鬱症治療的初代心理治療方案:
要給他們展示美好的希望……要給他們講故事、陪他們玩遊戲……要好好表揚他們……不要離開大家,一個人呆著……
可以說,其部分思想中的,已經接近現代心理治療的理念,現代抑鬱症的治療過程,也包含了上述如積極思考、遊戲治療、敘事治療、團體治療、肯定性治療為基本元素。
不過,這也是時至今日都有的爭論,抑鬱症治療,到底是靠吃藥還是靠心理疏導?
至少在古時候,在我看來,真正起效的是靠心理疏導了,抑鬱症吃藥是到現代才有的事。
談到抑鬱症的藥物治療,不能不提西方科學的發展史。我們知道,西方近現代科學,繞不開牛頓力學。熟悉心理學的人會發現,心理學的很多詞彙,其實借自物理學,如弗洛伊德提出的「心理動力」,就來自機械論。如果把人體當做一部機器來看,那麼人類的精神也是需要有其動力的,如果「動力不足」,就有可能有精神類的疾病。
因此,在那個時候,就用「神經衰弱」來形容今時今日的抑鬱症,而這個診斷名詞,至今在我國沿用,不少人因為忌諱抑鬱症,所以往往用「神經衰弱」來指代這種讓自己缺乏生活活力、經常失眠、焦慮的疾病。
因此,西方藥物治療,也正是從調節神經遞質的角度切入的,認為只要通過藥物增強一個人的精神活力,這種疾病就能治癒。早期使用的電擊療法,特別是DSM手冊以精準化的方式描述抑鬱症狀後,「百憂解」就登上了舞臺。到1994年的時候,這款藥物已經成為全球第二大暢銷的藥了。
「百憂解」流行的背後,當然也充滿爭議。
首先是資本主義社會,一切圍繞資本,據說,醫藥公司為了利潤,推動更多人去篩查抑鬱症,並且進行了一定的遊說,把對抑鬱症的關注度推到了歷史的高度。不過,即便有這樣逐利動機的存在,也不能否認這些動作也帶來了積極正向的一面,即人類對抑鬱症總體而言已經不再諱莫如深,有許多人已經能夠接受這就是一個疾病的觀念。
其次,人類的憂愁,真的能夠靠一片藥物就真正的、徹底地解決嗎?
而這個問題,則與心理治療的發展休戚相關。
現代心理諮詢的鼻祖弗洛伊德提出了「無意識」,他對抑鬱問題提出了兩點洞見:
1、抑鬱實質是對別人的怒火指向了自己。
2、抑鬱是對已經失去的東西依然執著不已。
因此,他創造性地指出,對抑鬱治療的重點,應該是關心當事人內心的「失去」。承接弗洛伊德學說的克萊因,在其後提出了著名的「客體關係」概念(這一概念可以說是絕大多數心理類文章、心理雞湯類博主所撰寫文字的主體內容),並創造了「抑鬱心位」這個名詞。這也是抑鬱症治療的重大轉折點:導致抑鬱的不是一個人的問題,而是和這個人有關的人際關係(包括他內心世界對這些關係的理解和詮釋)。
當然,除了弗洛伊德的領域,還有其他的不同觀點。
如認知行為療法的創立者,這位明年就要100歲高齡的貝克老先生就表示,抑鬱症實際上是一種認知失調,充滿了大量的思維歪曲,他的主要觀點是:並不是事件本身讓一個人抑鬱,而是一個人對世界的理解讓他抑鬱了。可以說,這個觀點把人的主觀能動性與災難性事件的必然性切分開,為重大災難之後的抑鬱治療奠定了基礎。
值得欣慰的是,現代社會對抑鬱症的治療,已經擺脫了「非此即彼」、「孰優孰劣」的二元化視角,相反更推崇「雙管齊下」甚至「多管齊下」,只要各自領域能夠發揮那麼一些作用,都可以協作配合。因此,目前對抑鬱症的治療,既包含藥物治療,也推薦心理治療,而且往往是兩者齊備,效果更好也更持久。
從某種程度上說,這也是古代社會科學和宗教二分解讀在現代社會的演繹,只不過彼此都已經有了非常深遠的迭代,不僅去除了人類幼年的幼稚化理解,而且對身體和心靈問題的理解已經非常深刻,也更加洞悉人性的本質。
當然,從歷史長河的維度去審視這一切,或許我們也應該謙卑一點:
既然人類用了如此長的時間與抑鬱做對抗,那麼我們就不能太過輕敵,以為我們可以在短期內取得勝利,或許我們與抑鬱的戰爭是長期的。
以我們現在的學識回看,會覺得當年這些「黑膽汁」學說等是如此膚淺和幼稚,但那個時候卻被無數先人如此真誠和真摯地相信並實踐,那麼我們現在對抑鬱的認知,是否再過幾百年、上千年,也會被我們的後人所取笑呢?
人類對抑鬱的對抗將繼續下去,我們對抑鬱的認知升級恐怕也將繼續下去,也應該繼續下去。
作者 | Arthur Chen 國家二級心理諮詢師
簡介:心理圈稀有性別男顏值高諮詢師,長相年輕、內心成熟的代表人物。座右銘:惜時惜人。諮詢小時數:3000小時,研究方向:職場心理、婚戀兩性、身心疾病、朋輩心理輔導。近期關注:要事第一、正念減壓、網絡時代人際溝通。
編輯 | 一杯咖啡全媒體編輯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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