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春秋》三傳,當代讀者較熟悉的應該還是《左傳》,畢竟有多篇入選中學課本,從小培養的親切感,豈是說忘就忘得了的?至於《公羊傳》和《穀梁傳》,大約就面目模糊,語焉不詳了。
但其實若依照成名先後排行,《公羊傳》才是真正的龍頭老大,最早獲得官方認證、被立為官學不說,其在政治上的影響力更迥非其他二傳堪比,一言九鼎,生殺予奪,入得朝堂,出得刑場,端的是威風八面。
一
《公羊傳》的出身也絕對根正苗紅。據唐徐彥《春秋公羊傳疏》引戴宏序曰:《公羊傳》乃「子夏傳與公羊高,高傳與其子平,平傳與其子地,地傳與其子敢,敢傳與其子壽,至漢景帝時,壽乃與齊人胡毋子都著於竹帛」。歷經六世的口傳心授,才最終寫定成書,所謂秘笈寶典,蓋莫如此。
子夏像
子夏名卜商,就是在《論語》中被孔子稱讚「可與言《詩》」的那位,少孔子四十四歲,要算孔門中的小字輩。但他在文學方面悟性極高,並因此而躋身「孔門十哲」之列,足見其出類拔萃。
《史記·孔子世家》載:孔子修《春秋》,「筆則筆,削則削,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不妨大膽推測,孔子修《春秋》之時,子夏必會常侍左右,甚而襄助刻寫經文也未可知。關於何者該褒,何者當貶,何者須書,何者應諱等等細節,想來孔子也會耳提面命,詳加指點。然則,子夏之得《春秋》奧義真傳,還是很有可能的。
孔子逝後,子夏卜居西河,授徒三百。其中究竟有沒有一位叫做公羊高的弟子,誰也無法確定。姑且就算作有吧,否則公羊派的大師們只怕會穿越過來吹鬍子瞪眼。他們堅信,正是公羊高他老人家,在聽講《春秋》之餘,撰述了《公羊傳》這部解經攻略。
公羊高像
《公羊傳》被著於竹帛,是春秋學史上標誌性的事件,由於以今文寫就,自然便歸入了今文經學的陣營,與後來加入古文經學麾下的《左傳》,各居正統,勢不兩立。而《公羊傳》和《穀梁傳》雖同屬今文一方,但為爭立官學,亦動輒打擂比武。三傳之間的派系恩怨,明裡是學術論辯,暗裡卻是權力角逐,此中有看不見的硝煙,更有看得見的鮮血。
二
董仲舒像
真正將《公羊傳》帶上權力巔峰的,是那位「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董仲舒。想像中的他該是個凌厲決斷的人,否則怎敢一見面就向雄才大略的漢武帝推銷如此剛猛的國策?可畫像中的他卻偏偏恂恂儒雅,一派宗師風範。他的前半生勤學苦讀,教書授徒,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惟務《春秋》經,留下了「目不窺園」、「下帷講誦」的典故。如果沒有命運註定的那次徵召,他大概會一輩子就這樣安然做他的「模範園丁」。
歷史沒有如果。元光元年(公元前134),朝廷詔令舉薦賢良,四十五歲的董仲舒應選赴試,遇到了二十二歲的漢武帝。我們不知道這場相遇碰撞出了怎樣霹靂的火花,又引發出了怎樣澎湃的共鳴。我們只知道漢武帝連問三策,董仲舒亦連答三篇,這就是著名的《天人三策》。此後,整個歷史如聞神啟,霍然轉身,從黃老道家路線決絕地走向了孔孟儒家路線,一走就走了兩千年。
董仲舒向漢武帝獻《天人三策》(德州董子園蠟像)
董仲舒是公羊學泰鬥,他的《天人三策》自然以《公羊傳》為理論基礎。《公羊傳》的解經特色是設問作答、層層遞進,大有一種追根究底、勇往無前的氣勢。這種氣勢在開篇即已顯露無遺。
《春秋》開篇首句云:「元年春王正月。」《公羊傳》釋曰:「春王正月,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歲之始也。王者孰謂?謂文王也。曷為先言王而後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也。」
公羊傳磚
東漢元和二年(85年)刻,磚長33.6cm,寬12.5cm,磚文為東漢民間流行的草隸書體,行筆馳驟與舒婉結合緊密,風格樸素。
【磚文】元年春王正月。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歲之始。曰王者孰胃(謂)?文王也。曷為先言王而後正月?王之正月也。何言乎王之正月?大一統也。
這段本是釋文,可是如今讀來已感晦澀,索性換個聲道,翻成白話:
Q:「元年」是哪年?
A:魯隱公開始攝政的第一年。
Q:「春」是什麼時候?
A:一年中的第一個季節。
Q:「王」指的是誰?
A:周文王。
Q:為啥先說「王」而後說「正月」呢?
A:因為是周文王制定了正月。
Q:為啥還要特別指出是「王正月」呢?
A:周朝統一天下,成就大業,這是強調王族的中心地位。
圍繞這段釋文,董仲舒展開了他的恢宏演繹,品古鑑今,談天說地,滔滔如長江大河,但其核心不外乎八個字:「天人感應,君權神授」。概言之,天子受命於天,天下受命於天子,天子奉天承運,治理天下;天子有道,則天降祥瑞以表彰,天子無道,則天降災異以譴告。
策文的最後一段是壓軸之論,可視作董仲舒的政治綱領:
《春秋》大一統者,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也。今師異道,人異論,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無以持一統,法制數變,下不知所守。臣愚以為,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並進。邪闢之說滅息,然後統紀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從矣。
瞧,「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旗幟終於豎起來了,而董仲舒的終極目標只有一個——「大一統」,這也正是《公羊傳》的主旋律。
三
「大一統」契合了幅員遼闊的中華帝國擺脫封建枷鎖、加強中央集權的需要,故公羊學屢興不絕。每逢遇到重大變革或重大危機時,《公羊傳》便如倚天之劍,龍吟出鞘。
兩漢乃公羊學極盛之期,前有董仲舒的《春秋繁露》,後有何休的《春秋公羊傳解詁》,都是關於《公羊傳》的權威之作。
《春秋公羊傳》戰國·公羊高撰,東漢·何休注,唐·徐彥疏明崇禎七年(1634)毛氏汲古閣刻本
唐代結束了魏晉迄隋末長達四百年的亂局,定鼎天下,疆域萬裡,四海賓服,則有徐彥的《春秋公羊傳註疏》,彰顯了大唐雄風。
康有為像
晚清列強環伺,內憂外患,公羊學竟奇蹟般復盛,自莊述祖、劉逢祿發其端,由龔自珍、魏源承其緒,至康有為而臻於高峰,他借孔子改制之說,構建起嶄新的「公羊三世」觀,即「據亂世—昇平世—太平世」,成為戊戌變法運動的思想根基。
戊戌變法
公羊家們並不固守於經傳原文,而是孜孜以求聖人之初心,致天下之大用。《公羊傳》哀公十四年說:「君子曷為《春秋》?撥亂世,反諸正,莫近《春秋》。」在公羊家們的心目中,孔子不只是「先師」,更是「素王」;《春秋》也不只是史書,更是撥亂反正的政綱,一褒一貶,一譏一贊,莫不寄寓著孔子的治國理念。
皮錫瑞《經學通論》曰:「《春秋》有大義,有微言,大義在誅亂臣賊子,微言在為後王立法。惟《公羊》兼傳大義微言。」公羊家們對大義微言的發揮可謂淋漓盡致,已遠遠超出了《春秋》本身,「託古改制」和「尊王攘夷」是最常用的口號。而不論口號如何推陳出新,「大一統」的宗旨總歸是無可動搖的。中華文明一脈相傳,得能綿延不斷,屢挫屢奮,實有賴於《公羊傳》所賦予中華民族的這種根深蒂固的「大一統」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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