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丨梁濤:竹簡《性自命出》與《孟子》

2021-02-19 上海儒學

《孟子·離婁下》「天下之言性」章是孟子討論人性的一段重要言論,但是由於個別文字難以訓釋,其內容一直不被人們理解,影響了孟學研究的進一步深入。新近出土的郭店竹簡《性自命出》中,一些文句與「天下之言性」章有可溝通之處,為我們破解該章內容提供了重要材料。本文擬結合新出土竹簡材料對該章文字進行訓釋,並由字義訓釋進一步探討孟子性善論思想。不妥之處,敬請方家指正。

圖 / 孟子 

讀過《孟子》的人都知道,其《離婁下》「天下之言性」章非常難懂,千百年來使註疏者費盡了心機。其文云:

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故者,以利為本。所惡於智者,為其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則無惡於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無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無事,則智亦大矣。天之高也,星辰之遠也,苟求其故,千歲之日至,可坐而致也。」

此章難解,就在「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這一「故」字。此章下文又說,「苟求其故,千歲之日至,可坐而致也。」此兩個「故」字應為同義,所以以往學者往往根據「苟求其故」的故字來推測「則故而已矣」這一故字的含義。如漢趙岐《孟子章句》說:「天雖高,星辰雖遠,誠能推求其故常之行,千歲日至之日,可坐知也。」了解了星辰過去的運行,千年之內的日至都可以推算出來。釋「故」為「故常之行」,即星辰自身的運動規律。與此相應,釋「故而已矣」的「故」為性的常態和特點:

言天下萬物之情性,當順其故則利之也。改戾其性則失其利矣。若以杞柳為桮棬,非杞柳之性也。惡人慾用智而妄穿鑿,不順物之性而改道以養之。禹之用智,決江疏河,因水之性,因地之宜,引之就下,行其空虛無事之處。如用智者,不妄改作,作事循理,若禹行水於無事之處,則為大智也。

順從性的常態和特點則有利,穿鑿妄為,改變性的常態和特點則失其利。所以下面又說:「能修性守故,天道可知;妄智改常,必與道乖。性命之旨也。」趙岐注釋此章時,聯繫到孟子「順杞柳之性以為桮棬」的觀點,是其可取之處,對我們理解該章極有參考價值。不過從「天下之言性也」一句看,孟子是引述當時人們的觀點,並加以評論,而趙岐注顯然沒有反映出這一點。另外,其對「故」字的訓釋也顯得含混、不夠明確。

宋代以後,理學興起,《孟子》因為被列入「四書」而倍受人們的重視,理學家對此章多有討論。如朱熹《孟子集注》說:

性者,人物所得以生之理也。故者,其已然之跡,若所謂天下之故者也。利猶順也,語其自然之勢也。言事物之理,雖若無形而難知;然其發見之已然,則必有跡而易見。故天下之言性者,但言其故而理自明,猶所謂善言天者必有驗於人也。然其所謂故者,又必本其自然之勢,如人之善,水之下,非有所矯揉造作而然者也。若人之為惡,水之在山,則非自然之故矣。

朱熹釋性為「人物所得以生之理」,而釋故為「已然之跡」。按照朱熹的看法,理屬於形而上,是「若無形而難知」,但它可以在具體事物中表現出來,「然其發見之已然,則必有跡而易見」,所以天下討論性的人,根據性的「已然之跡」就可以了解到性本身,就象從星辰的「已然之跡」,就可以知其運行規律一樣。朱熹的這個解釋是建立在他「理」「氣」、「未發」「已發」的理學觀念之上,更多的是一種哲學創造,它與孟子思想存在著一定距離,是學界公認的事實。

宋代著名理學家、心學派代表人物陸九淵對《孟子》此章亦有解釋,其《象山語錄》云:

「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此段人多不明其首尾文義。中間「所惡於智者」,至「智亦大矣」,文義亦自明,不失孟子本旨。據某所見,當以《莊子》「去智與故」解之。觀《莊子》中有此故字,則知古人言語文字,必常有此字。《易·雜卦》中「隨無故也」,即是此故字。當孟子時天下無能知其性者,其言性者,大抵據陳跡言之,實非知性之本,往往以利害推說耳,是反以利為本也。夫子贊歷明易,治歷明時,在革之象。蓋曆本測侯,常須改法。觀革之義,則千歲之日至,無可坐致之理明矣。孟子言「千歲之日至,可坐而致也」,正是言不可坐而致,以此明不可求其故也。

陸九淵釋「故」為「陳跡」,是取「故舊」之義。但這樣以來,下文「苟求其故」的故字便不好解。所以陸九淵實際是把上面一章分為三個不同的部分,認為前面是孟子對當時人性論的評論,批評當時之人據陳跡言性,以利害相推算,忘記了性的根本;中間一段是孟子關於「智」的觀點,並認為其「文義亦自明」;後面則是講「贊歷明易,治歷明時」,並根據「曆本測侯,常須改法」,改「千歲之日至,可坐而致也」為「不可坐而致」。陸九淵素以不讀書自詡,且主張「苟得於心,《六經》皆我註腳」,故常常妄改經義,此章即是一例。清代考據學流行,許多學者對孟子此章進行解釋,如毛奇齡釋「故」為「智」,認為「是以孟子言,天下言性不過智計耳。順智亦何害,但當以通利不穿鑿為主。夫所惡於智者,為穿鑿也。如不穿鑿,則行水治歷,智亦大矣」(《四書.言補》)。焦循將故釋為「已往之事」,認為「孟子此章自明其道性善之旨」,「孟子獨於故中指出利字,利即《周易》元享利貞之利。《繫辭傳》云:『變而通之以盡利。』《彖傳》云:『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貞。』利以能變化,言於故事中,審其能變化,則知其性之善。」(《孟子正義》卷8)當代學者中也有對此章進行注釋者,如楊伯俊先生譯此章云:

孟子說:「天下的討論人性,只要能推求其所以然便行了。推求其所以然,基礎在於順其自然之理。我們厭惡使用聰明,就是因為聰明容易陷於穿鑿附會。假若聰明人像禹的使水運行一樣,就不必對聰明有所厭惡了。禹的使水運行,就是行其所無事,[順其自然,因勢利導。]假使聰明人也能行其所無事,[無違反其所以然而努力實行,]那聰明也就不小了。天極高,星辰極遠,只要能推求其所以然,以後一千年的冬至,都可以坐著推算出來。」

楊注《孟子》以簡潔、明了著稱,但此章卻很難說作到了這一點,這也反映了「故」字理解上的難度。《孟子》一書談論性的地方很多,但正面發表對性的看法,卻僅此一章,是理解孟子人性論不可多得的重要材料。但由於「故」字得不到訓釋,此章的含義也就含混不清。「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到底表達了什麼意思?它與孟子是一種什麼關係?是孟子贊同的,還是要批判的?這些都存在著不同的理解,且一直難有定論。所以一方面,儘管此章內容十分重要,但另一方面,在以往討論孟子尤其是其人性論的著作中,卻很少有引用這段材料的,這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這種局面,直到郭店簡的出土發現才出現轉變。

1998年在湖北荊門出土的郭店竹簡中,有《性自命出》一篇,其中明確提到「節性者,故也」,將「性」、「故」聯繫在一起,並對「故」字作了專門解說。《性自命出》年代在孟子以前,反映的正是當時「天下之言性也」的情況,為破解《孟子》「天下之言性」章提供了重要材料。竹簡說:

凡性,或動之,或逆之,或節之,或厲之,或出之,或養之,或長之。凡動性者,物也;逆性者,悅也;節性者,故也;厲性者,義也;出性者,勢也;養性者,習也;長性者,道也。(《性自命出》第9-12簡)

如學者指出的,重視「學」、「教」對人性的塑造、培養,是竹簡的一個重要特點,竹簡提出「動性」、「逆性」、「節性」、「厲性」、「出性」、「養性」、「長性」,正反映了這一點。值得注意的是,竹簡中有「節性者,故也」一句,與孟子「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顯然有某種聯繫,故需要重點討論。其中「節性」的「節」,郭店簡整理者曾釋為「交」,有學者認為同「教」,意為「使」;也有學者引《小爾雅·廣詁》:「交,更也。」認為「交」可以訓為「更」。筆者在2002年清華大學「新出楚簡與儒學思想」國際學術會議上宣讀本文時,即作「交性」講。但裘錫圭先生在會上提出,上博簡《性情論》中與「交」相應的字,實作「室」下加「心」之形,可知「交性」應改釋為「室性」。因「交」、「室」形近,被郭店簡抄書者寫走了樣,致使誤釋。這個可加「心」旁的「室」字,裘先生認為應讀為與「室」音近的「實」。[4]後又在《由郭店簡〈性自命出〉的「室性者故也」說到〈孟子〉的「天下之言性也」章》(下簡稱《「天下之言性也」章》)一文提出,「『室』是書母質部字,『節』是精母質部字,上古音的確相當接近。……它們所代表的那個詞,有可能是音、義都跟節制的『節』非常相近的一個詞,也有可能就是節制的『節』。」從文意看,「節性」的說法可能更合理,裘先生的論證也較為充分,故暫從其說。關於該字的訓釋,文字學家還可作進一步討論,但不論最終結論如何,它都是指塑造、培養性的活動和行為,所以對我們以下的討論影響不會太大。至於「故」字,下文說「有為也之謂故」。所謂「有為也」就是指有特定的目的或用意,這裡的「為」讀去聲(第四聲)。竹簡說:「《詩》、《書》、禮樂,其始出皆生於人。《詩》,有為為之也;《書》,有為言之也;禮樂,有為舉之也。」(第15-16簡)就是指《詩》、《書》、禮樂是根據一定的意圖和目的創造出來的。「故」也可以作名詞,指有意識、有目的的行為。如,「牛馬四足,是謂天;落馬首,穿牛鼻,是謂人。故曰: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莊子·秋水》)「真其實知,不以故自持。」(《莊子·知北遊》)這裡的「故」就是指有意的人為。值得注意的是,當時人們談論這種「故」時,常常與「知」(智)聯繫在一起。如,「去知與故,遁天之理。」(《莊子·刻意》)「恬愉無為,去智與故。」(《管子·心術上》)這可能是因為,有意的人為總是和思慮、謀劃聯繫在一起,所以有「故」也就有「智」。

裘錫圭先生在《「天下之言性也」章》一文中曾引《荀子·性惡》中的「聖人積思慮,習偽故,以生禮義而起法度」一語,指出「『習偽故』與『積思慮』為對文。『思』、『慮』義近,『偽』、『故』之義亦應相近。……『故』字在古書中的用法,跟『偽』頗有相似之處。」是很有道理的。不過「偽」和「故」除了裘先生所強調的「人為」的意思外,似乎還有積習、習慣等一層意思。如,「情然而心為之擇謂之慮。心慮而能為之動謂之偽。慮積焉,能習焉,而後成謂之偽。」(《正名》)這裡前一個「偽」是指「人為」,後一個「偽」則是指經過「人為」而形成的能力、積習等。荀子講「性偽之分」,也主要是針對後一種「偽」而言。「不可學,不可事而在人(註:或疑為天)者,謂之性;可學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謂之偽。是性偽之分也。」(《性惡》)所以在荀子看來,性與偽雖然不同,但二者又是相互依賴的,「無性則偽之無所加,無偽則性不能自美。性偽合,然後成聖人之名。」(《禮論》)所以主張「化性起偽」,要求以「禮義法度」改造先天本性。「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性惡》)而先天的本性之所以能形成「偽」,主要是由於後天的環境和「人為」的影響。「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而夏,是非天性也,積靡使然也,故人知謹注錯,慎習俗,大積靡。」(《儒效》)人們所處的環境不同,所形成的積習、習慣也不同。這種習慣不是出於天性,而是靠「積靡」(註:靡,借為「摩」。指切磋、研究)後天形成的。所以荀子主張性惡,但又認為「塗之人可以為禹」,「身日進於仁義而不自知也者,靡使然也。」「聖人者,人之所積而致也。」(《性惡》)他所說的仁義就是指後天的積習、習慣而言。「故」與「偽」相近,所以也有積習、習慣的含義。《莊子·達生》云:

吾生於陵而安於陵,故也;長於水而安於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

對於「故」字,成玄英疏云:「我初始生於陵陸,遂與陵陸為故舊也。」不可取。其實這裡的「故」就是指在具體環境下形成的能力、積習等,曹礎基釋為「習慣」是正確的。這種「故」雖然是後天形成的,但又「習而成性」,與性成為一個有機整體,並達到「不知吾所以然而然」的精妙境地,故說「吾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可見,道家雖然反對「偽」與「故」,但這主要是針對「落馬首,穿牛鼻」之類的「有為也」而言的,如果能「循天之理」,從事物的本性出發,這樣的「故」他們同樣是肯定的。

「故」由「有為也」又可引申出成例、規範、制度等含義,這就是典籍中所說的「故事」、「舊典」、「故俗」等意,它們是古人「有為為之」,所以也稱為「故」。對於「節性者,故也」,現在學術界一般即取「故」的這種含義,認為是指合乎儒家思想的各種禮制和倫理道德規範。但作為外在規範的「故」之所以能夠「節性」,顯然是靠「化性起偽」,是靠積習、習慣的力量來實現的。「故」成例、規範的含義,與積習、習慣的含義其實是聯繫在一起的。上面一段翻譯過來就是:對於人性來說,感應、觸動它的是外在之物,迎合、順應它的是歡悅之事,節制、完善它的是禮義典故,磨礪、錘鍊它的是行為之義,使它表現、展示出來的是客觀情勢,培養、塑造它的是後天的修習,增長、統率它的是人之道。

竹簡如此看重性的塑造、培養,不是偶然的,而是古代人性論的一個基本特徵。古人以生言性,性並非抽象的實體和本質,而是生命之成長的傾向、過程和規定,此性需要經過後天的塑造和培養,養性乃是古人的一個重要觀念。作為儒學的創始者,孔子提出「性相近,習相遠」(《論語·陽貨》),認為人的性相近,而後天的積習卻相差很遠,將性與習的問題明確提了出來。竹簡在此基礎上作了進一步探討,其文云:「牛生而長,雁生而伸,其性使然,人而學或使之也。凡物無不異也者,剛之樹也,剛取之也。柔之約也,柔取之也。四海之內,其性一也。其用心各異,教使然也。」(第7-9簡)在竹簡看來,人不同於動物的地方在於,動物總是本能地聽命於性的支配,而人卻是因為學而成其為人。四海之內,人的性是一致的,但由於教育的緣故,每個人的性--通過心--的表現卻各不相同。因此,孟子以前,人們往往是將性和習聯繫在一起的,認為雖然「性自命出,命自天降」,性是上天的賦予,先天的稟賦,但還需要經過後天的塑造和培養,這可以說是當時的一個普遍觀念,為儒、道各家所認可。孟子說「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應當正是對此而言。不過孟子所說的「故」,似乎不應簡單地根據「節性者,故也」一句,「理解為人為的規範、準則。」性與「人為的規範、準則」是完全不同的東西,思想史上從沒有人將性理解為規範、準則的。「故而已矣」的「故」只能是規範、準則「節性」的結果,是指積習、習慣而言,上引竹簡就是將習看作性的。所以「天下之言性者,故而已矣」是說,人們談論的性不過是指習慣、積習而言。這是當時人們的看法。

「故者,以利為本」一句,向來有兩種不同的理解,一種是理解為孟子的正面言論,釋「利」為有利,趙岐、朱熹、焦循等持這種看法;一種與此相反,是理解為孟子反對的言論,釋「利」為自利、利害,陸九淵、黃彰健等持這種看法。裘先生同意後一說,並批評筆者釋「利」為「順」,是有問題的。但經過仔細思考,筆者認為,「以利為本」的利,可能還是應釋為有利或順,因為下文「禹之行水也,行其所無事也」、「苟求其故」,講的都是順應事物的本性、規律的問題,「利」如何訓釋,顯然應該根據這些內容作出判斷。相反,如果將利釋為自私自利,「故者,以利為本」一句便與下文無法發生聯繫,勢必將文意完整的一章內容,分割為互不關聯的三個部分,這是取「自私自利」說者始終無法迴避的困境所在。在這一點上,裘先生也不例外。另外,從上引竹簡的內容看,似乎也可找到訓「利」為「順」的旁證:「剛之樹也,剛取之也。柔之約也,柔取之也。」剛物樹立為柱,柔物用於纏束,是順應事物本性的結果。竹簡的比喻正是要說明,後天的加工、塑造要順應先天本性。「故者,以利為本」與其應當是同一個意思,它是說,積習的塑造、培養要順從人的本性也即是仁義之性為根本。這是孟子的觀點和看法。

由於談到「故」或「習」,必然要涉及到「智」,所以下面又有關於智的論述。不過孟子這裡所謂的「智」,不同於他平時所說的「是非之心,智也」,不是指良知判斷,而是指經驗認知。因為「有為也」的「故」總是和認知活動聯繫在一起的,上引竹簡在「道者,群物之道」一段後說,「凡道,心術為主」,認為道雖然客觀存在,但只有通過心才能認識、實踐道,並進一步增長、培養性。這裡的「心術」就是指心的認知能力,同於這裡所說的智。孟子生活的時代存在著這樣一種觀點,認為智是不利於性的。所謂上古之世,「人雖有知,無所用之,此之謂至一」,「逮德下衰」,「然後去性而從於心,心與心識,而不足以定天下。」(《莊子·繕性》)智本身是道德衰落的產物,過分運用智會導致人失去本性,故主張「去智與故,循天之理」(《刻意》),「以恬養知,知生而無以知為也。」(《繕性》)孟子則認為,問題並不在於智本身,而在於人們如何看待、運用智。人們之所以厭惡智,是因為有人穿鑿附會,不從事物本身出發,如果能象大禹治水一樣,根據水的習性採取相應的治理辦法,「行其所無事」,那麼智不僅不應該被反對,而且作用是非常大的,就象了解了星辰的運行,其千年之內的日至可以輕易推算出來一樣。可見,從事物本身出發,順應事物的本性才是運用智的關鍵所在。此章前後兩個「故」字,雖然都是「有為也」,但前一個「故」是指積習、習慣;後一個「故」則是指星辰固有的運行規律,二者在文意上存在著細微差別。今試將此章翻譯如下:

人們所談論的性,往往不過是指積習而已。積習的培養要以順從人的本性為根本,人們之所以厭惡智,是因為用智的人往往穿鑿附會,[不從事物本身出發]。如果用智的人能像大禹治水一樣,那麼人們就不會厭惡智了。大禹治水,[順從水的本性,採用疏導的辦法],不有意多事。如果用智的人也不有意多事,那麼智的作用就大了。天極高,星辰極遠,如果了解它們的運行規律,千年之內的日至,坐著都可以推算出來。

《孟子》「天下之言性」章的解讀,使我們對孟子人性論有了更深一層的理解。我們知道,孟子「道性善」是儒學發展史上的重要事件,而對於孟子性善論如何理解,也一直是儒學研究中具有挑戰性的重大課題。從孟子的有關論述來看,他是即心言性,以四端之心論證性善。孟子說:「盡其心者,知其性也。」(《孟子·盡心上》)這裡的「心」就是指四端之心。孟子認為,充分擴充了生而所具的惻隱、羞惡、是非、辭讓之心,就可以了解人的本性。四端之心中,惻隱、羞惡、辭讓屬於道德情感,是非屬於道德理性,指道德判斷,故四端之心實融合了道德情感和道德理性,可合稱為情理。在孟子看來,四端之心作為實踐主體可以判斷是非善惡,並引發道德行為,所以說它是善的。「孟子曰: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若夫為不善,非才之罪也。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告子上》)從「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的內容來看,「乃若其情」的「其」就是指四端之心,因為它是生而所具的稟賦,故又稱為「才」;「乃若其情」的「情」應訓為「實」,指四端之心的實情。上面一段中分別出現兩個「善」字,但具體所指又有所不同。其中前一句「則可以為善矣」的「善」是名詞,指具體的善行,如見孺子將入於井,必生「怵惕惻隱之心」而援之以手;見長者必生「恭敬之心」,為其「折枝」等等;後一句「乃所謂善也」的「善」是形容詞,是對四端之心所作的判斷和說明。這一段話是說,至於四端之心的實情,可以表現為具體的善行,這就是所認為的善。所以孟子實際是以良知、良能言善,認為心具有良知、良能,所以是善的,並進一步由心善論證性善。

不過孟子雖然肯定性善,但又認為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只是仁、義、禮、智之端,故說:「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公孫丑上》)一個「端」字道出孟子思想的奧秘。端,在古文中寫作「耑」,象幼苗初生之形。《說文》云:「耑,物初生之題(段註:題者額也,人體額為最上,物之初見即其額也,古發端字作此)也,上象生形,下象其根也。」換言之,「端」即事物的萌芽、開始。「端」表明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並非既定、完成的事實,而是有待充實、發展的。從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到仁、義、禮、智有一個生長、發展的過程,正如樹苗到樹木有一個生長、發展的過程一樣。由於孟子以四端之心言性,其性就不是一種抽象的本質,而表現為一動態的過程:

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於心,其生色也睟然,見於面,盎於背,施於四體,四體不言而喻。(《盡心上》)

在古漢語中,「所」常常用在動詞的前面,組成「所」字結構,在句子中充當主、謂、賓、補等各種成分。據學者對《易經》、《尚書》、《詩經》、《左傳》等21部先秦古籍的考察,在共出現的6484例「所」字中,用作「所」字結構的有6252次之多。「需要特別指出的是,與『所』字相結合的詞,動詞自不必說,即使非動詞的其他各類詞,一旦與『所』相結合以後,都可具備動詞的性質。」所以有學者主張,凡與「所」相結合的詞,一律可稱作動詞。因此,「君子所性」的「性」用作動詞,指性的活動。在上面一段中,「君子所性」與「仁義禮智根於心……」一段是同位語,後者是對性的解釋和說明。所以孟子所說的「性」,實際是由四端之心到仁義禮智,並進一步表現於形色和行為的整個實踐過程,一個「根」字形象地道出孟子性的特點。

由於孟子將性看作一動態、發展的過程,而不是固定的抽象本質,其人性論與修習論便具有一種內在的聯繫,二者構成一個有機整體。《荀子·性惡》說:「孟子曰:人之學者,其性善。」楊倞註:「孟子言人之有學,適所以成其天性之善,非矯也。與告子所論者是也。」大凡一個人的觀點,往往在他的批評者那裡最能真實反映出來。荀子在人性論上與孟子針鋒相對,對孟子思想有過認真研究,他的概括應該是準確的。根據荀子所說,孟子的人性論實際是一種性善修習論,認為「學」和「性善」具有一種因果聯繫,因為「性善」,所以要「學」;或者說,「學」促使了「性善」的完成,就好比樹木的成長需要灌溉培養,而灌溉培養適促成樹木的生長一樣。所以孟子雖然「道性善」,但並不意味著他所說的善性僅僅是先天的,與後天積習無關,相反,只有經過不斷的塑造、培養、完善,性善才能真正實現。

孟子「天下之言性」章,顯然正是針對性的這一特點而發。學術界有一種看法,認為孟子「道性善」,故只重視內省,重視「思」,而不重視後天的積習,不重視經驗認知,這顯然有失片面。從「天下之言性」章的內容來看,孟子對後天積習也是很重視的,他所說的「故」,就是一種積習、習慣,這種積習是和「學」等認知活動密切相關的。在《孟子》一書中,也不乏有關「學」的論述,如孟子認為「夫人幼而學之,壯而欲行之」,如果有人說「姑舍女所學而從我」(《梁惠王下》),那一定是辦不到的,說明一個人的所學對其是十分重要的。孟子又說,「湯之於依尹,學焉而後臣之,故不勞而王。桓公之於管仲,學焉而後臣之,故不勞而霸。」而當今的君主「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公孫丑下》),認為「學」是區別君主賢明與否的一個重要標準。還有,「滕文公問為國」,孟子的一個重要主張就是要「設為庠序學校以教之」,認為學校「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倫也」(《滕文公上》)。又說「上無禮,下無學,賊民興,喪無日矣」(《離婁上》)。「學」關係到一個國家的興亡,可見其在孟子思想中的重要。孟子還引孔子曰:「聖則吾不能。我學不厭而教不倦也。」引子貢曰:「學不厭,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聖矣。」(《公孫丑上》)認為「學」乃成聖的重要一環。甚或生而所具之善端的呈現,也往往需要以聞見「善言」、「善行」為機緣:「孟子曰:舜居深山之中,與木石居,與鹿豕遊,其所以異於深山之野人者幾希;及其聞一善言,見一善行,若決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盡心上》)這些都說明,「學」在孟子思想中佔有重要地位,認為孟子不重視經驗認知顯然有失片面。

不過由於孟子以四端之心言性,性具有自身的規定性,具有自身的生長過程,所以他強調後天積習的塑造、培養必需「以利為本」,以順從性的發展為根本。他提出「所惡於智者」,也主要是針對有人穿鑿附會,不順從事物的本性而發。在《孟子》一書中,類似的論述還有不少,如「一暴十寒」:「孟子曰:無或乎王之不智也。雖有天下易生之物也,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吾見亦罕矣,吾退而寒之者至矣,吾如有萌焉何哉?」(《告子上》)此章是以植物的生長類比人性的培養。孟子認為,縱使有天下容易生長的植物,如果「一日暴之,十日寒之」,它一樣無法生長。同樣,王雖然具有善的本性,但如果「退而寒之」,不及時加以培養,它同樣難以表現出來。又如「拔苗助長」:「宋人有閔其苗之不長而揠之者,芒芒然歸,謂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長矣。』其子趨而往視之,苗則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長者寡矣。以為無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長者,揠苗者也。非徒無益,而又害之。」(《公孫丑上》)可見,不論是「一暴十寒」還是「拔苗助長」,都不是從事物本性出發,不是「以利為本」,而是穿鑿用智的結果,所以是孟子所批評和反對的。但如果能象大禹治水一樣,不事穿鑿,從事物的本性出發,那麼誠如孟子所說,智的作用「亦大矣」。所以孟子並非一般地反對「學」和經驗認知,而是強調不能將「學」和經驗認知看作簡單的經驗積累,不能以其自身為目的,而是要「適所以成其天性之善」,要服務於心、性的發展和需要,故說「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告子上》)。孟子「天下之言性」章可以說表達的正是這一思想,其中「故者,以利為本」乃是這一思想的核心。只不過由於此章中的文字沒有得到訓釋,其所含的深義一直不被人們理解。而通過竹簡,不僅使其含義大白於天下,也使我們對孟子性善論有一全新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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