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是發展的,詞和詞義也處於不斷發展的過程中,語言中除了少數基本詞彙的意義無多大變化外,其餘一些詞的含義都有程度不等的變化。訓詁學的妙用之一,就在於它能夠幫助我們去發現這種變化(那怕是極細微的變化),從而對古代作品中某一詞兒的含意作出正確無誤的解釋,不至於用詞的今義去誤解詞的古義。舉例來看:
《觸讋說趙太后》:「老臣今者殊不欲食,乃自強步,日三四裡。少益耆食,和於身。」在這幾句話中,埋伏著兩個釘子,一個是「少益」,一個是「和」。對於「少益」,有的註解說:「少,副詞,稍稍。益,副詞,更加。」(王力先生主編《古代漢語》修訂本冊一,頁126)有的則意譯為「稍微更加喜歡NB147點東西」(《古代散文選》上冊48頁,人民教育出版社1980年版)。對於「和於身」的「和」字,有的註解說:「和,使身體舒適。」(北京大學中國文學史教研室選注《先秦文學史參考資料》335頁,高等教育出版社1957年12月第一版)按:以上的訓解都不正確。先看「少益」,如果按照「少,稍稍;益,更加」的訓釋來串講「少益耆食」這句話,便是「稍微更加喜歡吃東西」。這是不合漢語的語言習慣的,稍微與更加相剌謬,二者不能並立。問題出在對益字的詞義缺乏正確的詮解,其實益字在這並非更加之意,而是稍的意思,「少益」是同義並列合詞,亦作稍益,益亦稍也。《史記·李將軍列傳》:「漢兵死者過半,漢矢且盡。廣乃令士持滿毋發,而廣身自以大黃射其裨將,殺數人,胡虜益解。」《漢書·蘇武傳》:「武益愈,單于使使曉武。」這兩例中的益字即作稍字解。楊樹達《詞詮》卷七:「益,副詞。稍也,漸也。」這是訓詁家從大量的語言材料中所總結出的可靠的結論。「少益耆食」的益字正應作稍解,「少益耆食」針對上文「殊不欲食」而言,是說稍稍喜歡吃點東西。(參看陳增傑同志《詞語考釋雜記》,中國訓詁學研究會第二屆學術討論會論文,油印本)但在現代漢語中,益字已不復有稍義,於是便會引起誤解。再看和字,注家訓「和於身」為「使身體舒適」,似乎講得通,但是根據長沙馬王堆三號漢墓出土的帛書,和字在這原是一個誤字,帛書原文作「智於身」,智通知,《方言》三:「知,愈也,南楚病癒者謂之知。」「知於身」是說有益於身體。(參看《戰國縱橫家書》頁77,文物出版社1976年版)可見訓和字為「使身體舒適」,實際上是據訛字而以意猜測之,可謂郢書而燕說了。
《魯仲連義不帝秦》:「魯連曰:『吾將使梁及燕助之,齊楚則固助之矣。』辛垣衍曰:『燕,則吾請以從矣,若乃梁,則吾乃梁人也,先生惡能使梁助之耶?』」其中請字,有的註解說:「請,客氣語,有請求允許的意思。以,以為,認為。」並譯為:「燕國嗎,那麼請您允許我認為它是會聽從你的。」(《 古代漢語》修訂本冊一頁118)這個解釋總感到彆扭:一個請字,怎麼會有「請您允許我」這樣雜的意思?其實,請字在這應該訓為誠,「則吾請以從矣」即是「則吾誠以從矣」,譯為白話,即是:「那麼我誠然認為它是會聽從你的。」這樣解釋,文從字順,無增文成義之嫌。「請」能不能訓為「誠」?回答是肯定的。訓詁知識告訴我們:請、誠在先秦典籍中有通用之例,如《墨子》一書中即經常以請代誠,孫詒讓《墨子間詁》即指出請、誠通用。
《韓非子·五蠹》:「國平養儒俠,難至用介士,所利非所用,所用非所利。」有的註解說:「國家給以利益的人不是國家要用的人。」(《古代漢語》修訂本冊二頁409)這是把利字理解為利益之利。今按:這是以今義誤解古義,利字在此應是養的意思。同是這幾句話,在《韓非子·顯學》中就寫作:「國平則養儒俠,難至則用介士,所養者非所用,所用者非所養,此所以亂也。」兩相對勘,則知利猶養也。利作養解,在先秦兩漢的文獻中有不少例證, 詳觀《經籍籑 詁》卷六三「利」字條,不贅引。
《馮諼客孟嘗君》:「齊人有馮諼者,貧乏不能自存。」有的註解說:「存,存在,這裡指生活。」(《古代漢語》修訂本冊一頁99)按:無論訓存為存在,還是生活,都顯得生硬。存字在此應訓為養,不能自存即是不能自養,也即是不能自己養活自己。存字古有養義,如《淮南子·時則》:「季夏,存視長老,行稃鬻;仲秋,養長老,行稃鬻飲食。」《淮南子·天文》:「戊子受制,則養老鰥寡(王念孫謂當作「養長老,存鰥寡」),行稃鬻,施恩澤。」《春秋繁露·治水五行》:「土用事,則養長老,存幼孤,矜寡獨,施恩澤。」以上書證中的存字均與養字為對文,足證存有養義。(參看王念孫《讀書雜誌·淮南內篇第三》「養老鰥寡」條)然則訓存為養,不但文從字順,而且有古訓為依據。
白居易《琵琶行》:「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意。」有的註解說:「聲聲思,一聲聲都含有哀怨的情思。」(十三校編《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上冊頁375)這是以情思釋思字,未為確詁。思字古有憂、悲、哀、愁之義,聲聲思即是聲聲悲、聲聲哀。《詩·大序》:「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文選》卷一九張華《勵志》詩「吉士思秋」,李善注云:「思,悲也。」《淮南子·繆稱》:「春女思,秋士悲。」思、悲對文,則思即是悲。《文選》卷一八成公綏《嘯賦》:「情既思而能反,心雖哀而不傷。」思、哀對文,則思即是哀。陳子昂《宿空舲峽青樹村浦》:「客思浩方亂,洲浦寂無喧。」思一作愁(《全唐詩》冊二頁912,中華書局1960年版)。張說《南中別陳七李十》:「畫鷁愁南海,離駒思北風。」(《全唐詩》冊二頁952)愁、思對文,明思有愁義。李白
《天馬歌》:「願逢田子方,惻然為我悲。」悲一作思(《全唐詩》冊三頁1684)。李群玉《長沙紫極宮雨夜愁坐》:「春燈含思靜相伴,雨夜滴愁更向深。」(《全唐詩》冊九頁6599)思、愁對文,明思有愁義。《洛陽伽藍記》卷一引北魏莊帝五言詩:「思鳥吟青松,哀風吹白楊。」思、哀對文,則思即是哀。凡此,均足證明思字古有悲、哀、愁、憂之義。但是思字的這一古義在現代漢語中已經消失,注家為思字的今義所惑,於是訓「聲聲思」的思字為情思,又覺得未妥,復添哀怨二字以足其義,殊不知這樣一來,卻又犯了增字為釋的毛病。究其致誤之源,即在於訓詁方面欠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