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臨國際/攝
水車猶在「吱嘎」轉
文/何田昌
老家那個小小自然村,不足三百人。部分人家姓酉,大部分人姓何。
小時候,總以為老家村名叫「鐵家車」。老愛刨根問底的我,便時不時纏著大人問,我們村叫鐵家車,怎麼沒人姓鐵呢?
村裡讀書讀得多的人少,大多不明就裡,多般是拿「鐵甲車」三個字來搪塞。平常村裡寄出寄進的信件,也都要麼寫的鐵家車,要麼寫上鐵甲車。以至於如今的導航地圖,對老家的標註,也沿用的是鐵甲車三字。
這疑惑,撂在那好些年。突然,我想到要去刨根問個徹底。問遍村裡所有老人,也問了隔壁村不少老人;不單單是去問這幾個字,還問了村裡一切的往事。終於,總算是理出了一些頭緒。
原來,村子在瀟水河畔,兩面鄰水,大概是億萬年來瀟水河道衝積形成的一個大沙洲。另外兩面也非高山,沒有什麼森林,集雨面積也不大,不足以形成山澗小溪。望得見河水,地下水也豐富,地面上卻是常年乾旱。
勤勞聰明的先祖們,當然不會守住一條大河,卻甘心被乾旱困死。他們發明了一種鐵夾形引水壩。即選取水流稍微有點急的河段,用松木樁和石頭壘築一條堤壩攔水,石壩與河岸之間形成一個上遊寬下遊窄的倒八字形喇叭口。這樣,本來湍急的河水,到了最窄處就變得越來越急。將一種大型木製筒車安裝在水流最急處,水筒車被水流推著吱吱嘎嘎轉動,綁在筒車上的竹筒,便將低處河裡的水提到岸上的水池水溝裡,被用來灌溉農田。
從此,常年乾旱的老家,旱澇保收,成了遠近羨慕有飽飯吃的好地方。這兒的水壩筒車,就被叫作鐵夾車。天長日久,老家那地方,地名也被叫做「鐵夾車」了。
祖先的智慧和榮耀,本來已經被固化成一個地名,足可世代傳承。遺憾的是,在經年的歲月移變中,她又漸漸模糊泛化了。釐清她,將之告訴後人,並以先輩為榜樣,靠勞動和智慧創造幸福美好生活,豈不正是今日我輩之責?
話說到此,也讓我想起逝去多年的父親。
父親是個平凡農民,但他一生又有些不太平凡。五十年代中期,國家百廢待舉,百業待興,大量需要人才。雖然父親讀書只讀到初小畢業,但在那時的鄉間,足可算得上個小秀才了。加之有幾分聰敏,人還勤快,據說是被當時的高級社幹部看上了,被帶出去當了幹部。到六十年代初,父親已成長為一名區裡的團幹,整日跟著區委書記下鄉下村,忙上忙下,樂呵呵地。後來,因為天災加人禍,老百姓吃不上飯,幹部一個月工資連只老母雞也買不了。祖父早逝之後守寡的奶奶,雖然自己生活也過得緊巴巴,但她心疼父親的清苦日子更難熬,執意把父親拉回了家。
回鄉務農的父親,並沒因為看到當年同事後來提拔當了領導,而自己成了一介農夫感到灰心喪氣。他甚至覺得,自己一輩子同樣值得驕傲。這並非因為是他後來當了大半輩子村支書,而是他做成了一件不僅令他自己覺得有成就感,也足讓我們為兒女者感到榮耀的大事。這件事,也同樣與水與壩有關。
因為天資聰穎,又多了些在外面工作的見識,父親雖然在鄉為農,但在上下幾個村子都很受人尊重。被推選擔任村支書後,凡事有主見,為人又公道,自然就有了很高的威望。六十年代末,正值大興水利,有遠見的父親,竟然帶領全村百姓聯合周圍另外兩村,在村子下遊河段成功修建一座攔河大壩。在大壩上安裝水輪水泵自動抽水,把下遊地段的河水,抽到水渠裡引流到山上高處,分流灌溉三個村數千畝田地。渠道裡的水,順著長長的溝渠,流往位於河流上遊地段的村組。然後溝渠裡富餘的水,又重新流到河裡去了。
老家那時叫糖榨屋生產大隊,水利建設取得的成績,十裡八鄉都很聞名。當時的零陵地區獎給大隊一臺東方紅牌拖拉機。父親也因此被評為地區和縣裡先進工作者,獲得的獎品是一部臺式收音機。
至今記得,那時我每天下午放學回家,打開收音機聽唱歌,同村小夥伴們總是圍在一起這呀那呀問個不停。說這麼個小木匣,在裡面講話和唱歌的人,怎麼待得下呢?小夥伴們這些問題,我當時肯定回答不上來,但我卻因父親而倍感榮耀和自豪。甚至到了現在,自己人生半百,滿頭花發,早已不是青春年少時的模樣。每次在老家偶遇某個長輩,笑著跟他打招呼,他多般會似是而非地望著我反問一句「你是誰呀」。一陣尷尬之後,若我報出父親名字,他一準會說,哦哦哦,你父親是個大好人啊。
父親當年被奶奶拉回家,人生命運就此改變,但父親並不特別後悔,答案原來就在這裡。哈哈,平常自己老愛說那句「此時,剛剛好」,原來也是有出處的。
半個世紀過去了,父親因病不幸離開我們也已二十多年。
先人們經年累月築起的那道鐵夾形水壩,早已被河水淹沒,甚至被砂石掩埋在河床之下。水筒車更是蕩然無存。只見得幾棵虯狀匍匐的柳樹,似乎從我記事時就一直斜臥在河岸邊。我瞬間想起韋莊那句詩來:「無情最是臺城柳,依舊煙籠十裡堤。」
故鄉自然比不上臺城。但世事更迭,故人故去,河岸邊的柳樹卻自顧一圈又一圈地添加她的年輪,當然算是無情。
倒是那座凝結著父親汗水和心血的攔河壩,那座代表著父親榮光的水輪泵站房,仍然呈現在途經老家的公路邊。而且,那座水壩和水輪泵站,至今還在發揮作用。泵送到渠道裡的水,灌溉和滋潤著故鄉的泥土。而父親,則已長眠在他曾經領頭開挖的溝渠邊。
睹物思人,觸景生情,我突然覺得,父親就像多年以前老家鐵夾車的那架水筒車。於是,今年清明回老家掃墓,我領著孩子,去往渠道裡舀上一瓶水,採擷一束長在水溝邊的山野花,一併祭獻到父親的墳塋前。
沒有悠然轉動的水筒車,老家仍然叫鐵夾車;父親逝去多年,他也猶在我們心裡。
何田昌,瑤族,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學會會員,湖南省作協會員,湖南省散文學會會員,湖南省報告文學學會會員,著有散文集《瀟水清清永水流》《瀟水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