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明的往事》(水彩 蔡煥彬)
| 或許,這將是中國的最後一批「民科」。如今的年輕人有了更實際的追求和更有趣的消遣,無意去論證超光速和「1+1」。「民科」們懷揣心愛的研究成果,日暮途窮,像歐·亨利小說中那片畫在牆上的葉子,堅守著一個關於春天的謊言,遲遲不願凋零。
那年我還是個物理系的本科生,有天做完實驗,打算回宿舍打盤CS。看見樓下布告欄前站著一個大叔,四五十歲模樣,微禿,拎一個人造革公文包。有幾分儒雅,也有幾分寒酸。
或許是在人群中多看了他一眼,大叔敏銳地捕捉到了。他笑眯眯地朝我走來:同學,吃飯了嗎?
我愣住了。
你是物理系的吧?他滿面春風,不再關心我的吃飯問題:請問系主任辦公室在哪裡?
這個,我不太清楚。
大叔顯然有點失望:那麼,你們最有名的教授是哪位?
……你是?
哦,我是一名科學愛好者,想找專家探討一下學術問題。
不知道。我大概明白遇到的是什麼人了,打算要走。
同學同學,他一把拉住我的胳膊,另一隻手從包裡抖抖索索摸出幾張紙,這是我的研究成果,同學你看,這個方程證明了超光速完全是可能的……
對不起,我掙脫了他的手,我還有事,先走了。
幾年後,在研究生課堂又見到了他。他好像憔悴了一些,頭髮也愈加稀疏了,坐在教室最後一排,桌上擺著水杯和筆記,像個來聽課的領導。
課上到一半,不知是聽不懂還是聽不下去,他起身向任課老師發問:請問,您對黑洞輻射怎麼看?
那是一門非線性光學課,老師有點哭笑不得:對不起,這不是我的研究領域。
大叔從鼻孔裡哼了一聲:根據我的最新研究成果……balala說了三分鐘。
老師不得不打斷了他:不好意思,我們還在上課……
請你讓我把話說完。又開始balala。
老師無奈:哪位同學幫我叫下保安。
他停止了演講,我至今難忘他的表情——尷尬,憤怒,或許還有幾分悲壯和肅穆。他的嘴唇翕動,終究沒再說什麼,迅速地理完東西,悻悻然走了。
幾年後,我自己也當了老師,有了學校的郵箱,偶爾有幸收到一些群發的郵件。郵件的開頭往往比較謙虛,表示要「請教」或是「商榷」,然後語氣一轉,以不容置疑的口吻——
「量子力學存在根本漏洞!」
「宇宙大爆炸原是驚人的騙局!」
「研究完畢,熱力學第二定律被我用科學與哲學推翻!」
「十一維空間的最新研究成果!」
「顛覆愛因斯坦,光速可被超越!」
「新一代浮力永動機已經問世,體積縮小到1平方米,可源源不絕對外做功。不接受民間合作,部級以上幹部可代表國家來聯繫,可無償捐出。」
你可以在大學校園偶遇他們,也可能在廣場見過他們的橫幅,或是在一些學術會議上不期而遇——他們大多有備而來,假借提問的機會宣傳自己的理論。我跟其中幾位聊過,當然,對於他們的研究成果,我只能表示「太高深了」、「看不懂」,這會讓他們感覺良好。我大致可以描繪出這些「民科」的群像:男,45歲以上,初中以下學歷,衣著儉樸,有口音。他們熟讀《哥德巴赫猜想》,以陳景潤為人生偶像,平時愛看《走進科學》、《我愛發明》等節目,以及《世界博覽》、《環球科學》之類的科普雜誌。他們最大的敵人是愛因斯坦,其次是霍金。他們大多清貧,卻一心一意地要造福全人類。他們的英語不太好,從不看國外文獻,不懂高等數學,也不屑於數學推導。他們擅長運用哲學或宗教理論,高瞻遠矚一勞永逸地解決最根本的問題。他們喜愛好萊塢的科幻大片,又時時對帝國主義保持警惕(剽竊中國民間科學家的研究成果)。他們無限熱愛傳統文化,能從《周易》看出二進位,從八卦圖看出黑洞,從《黃帝內經》看出反熵。他們的研究領域都是最前沿的,取得的成果全是顛覆性的。他們大多單打獨鬥,不屑與別的「民科」為伍。他們習慣於自比布魯諾和伽利略,把現實中的四處碰壁解釋為權威對小人物的壓迫。他們堅信自己會成為一代大師,這種信念給窘迫的生活鍍上了一層光輝。由於經常遭遇冷嘲熱諷,面對質疑,他們的本能反應是暴烈的反擊,在他們看來,民眾愚昧無知,學界刻意打壓,知音屈指可數,質疑者全是傻瓜。他們渴望成名,渴望出人頭地,卻無法自省,也無力自拔。他們被自己深深感動著,有一種「世人皆醉我獨醒」的孤獨感和受迫害的悲壯感。他們時常感到苦悶和孤獨,又覺得那是「做大事」必須付出的代價。
至於那位爆紅的「諾貝爾哥」,我實在不忍心嘲笑,也不願消費這個老實巴交的中年人,正如我始終對那位後排的大叔心存幾分敬意——無論如何,他們的執著和熱情,超過了大多數物理系學生。他們誕生於知識貧瘠的年代,經歷過「UFO熱」、「氣功熱」、「少年班熱」、「國學熱」乃至如今的「萬眾創新」。相比於廖凱原這樣動輒一擲千金,換取「客座教授」名號的土豪級「民科」,大多數「民科」實在寒酸得可以,甚至要「賣肝賣腎」,才能拼湊起衝擊諾獎的經費。他們基本是無害的(對家人另說),充其量只是用滿腔的熱情,點燃自己不得志的生命。
「民科」自有其生長的土壤。自「五四」始,賽先生來華百餘年,黑色幽默輪番上演。解放初期,就有被俘的國軍高級將領潛心研究永動機,「以實際行動向人民謝罪」;三年困難時期,清華大學發明出「雙蒸飯」,並在全國推廣;「大躍進」中,著名科學家寫下「畝產萬斤」的雄文;八十年代,幾萬人在氣功大師的指點下,頭戴鋁鍋,接受來自宇宙的信號,以期天人合一。最高學府和頂尖學者尚且如此,何必計較一介「民科」呢。
其實,「民科」本無貶義。可悲的不是夢想,而是讓夢想承擔太多不切實際的內容。對於「諾貝爾哥」,最好的結局莫過於放下執念,讓愛好歸於愛好,生活歸於生活。諾貝爾哥和諾貝爾獎,從此互不相擾,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或許,這將是中國的最後一批「民科」。如今的年輕人有了更實際的追求和更有趣的消遣,無意去論證超光速和「1+1」。「民科」們懷揣心愛的研究成果,日暮途窮,像歐·亨利小說中那片畫在牆上的葉子,堅守著一個關於春天的謊言,遲遲不願凋零。
本文刊於2016年2月26日文匯報·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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