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話題的起因源於我的一點觀察:在海外老一輩的華人社群裡,人們講話常常會夾一點洋文,由於發音習慣的關係,這些人講的洋文,總是帶有很濃的母語特點,類似早年通商口岸的洋涇浜外語。譬如我曾聽過紐約兩位江南裔的老人聊天:「恰納湯的小菜現在貴來兮,下趟阿拉到勃錄克林去看看。」「勃錄克林搭仔法拉興全比此地便宜,搭牌司過去也便當。」這裡的勃錄克林、牌司、恰納湯分別來自英文Brooklyn(布魯克林)、bus(巴士)和Chinatown(唐人街)。這種特有的語言現象十分有趣,因為,這些人既沒有說英文,也沒有用既定的翻譯,而是在母語的基礎上,自創了一種口語對譯,把英文最大保留地內化到自己的語言中來了。換句話說,他們並沒有考慮「勃錄克林」要怎樣寫,只是boh-loh-keh-lin念起來與Brooklyn最相近,就自然而然這樣念罷了。之前提過,我們的漢語普通話在音譯外文的時候,有一個通用譯名法則,這一法則與紐約民間的口頭對譯相比,最大的不同在於它在轉譯時,對漢字的字形、字義都有嚴格的要求,難字、偏字、寓意不好的字,都不能用(例如[s]一般只譯作「斯」,不能譯作「撕/嗣/死」)。而民間的對譯,則只藉助語言本身的發音組合,完全脫離漢字的束縛。之所以要提到注音符號,是因為它正是一種只藉助漢語發音,脫胎於漢字卻又脫離漢字束縛的記音工具。我們曉得日本與朝鮮分別用假名和諺文,擺脫漢字的局限,來達到標記方音與轉寫外來詞的目的,這一節所探討的注音符號之功用,也是基於這兩點。
注音符號曾在民國時通行,它的原理很簡單,即從漢字中提煉出小的字符片段,用來充當漢語拼音。比如用「包」的起筆ㄅ,表示聲母p,用「冪」的起筆ㄇ,表示聲母m,等等。這套符號最初由章太炎(浙江餘杭人)創製,後經國語統一籌備會修改擴充,最終用於國語的有三十七個(如下圖)。
容易被忽視的是,在推行國語符號的同時,籌備會也一併推出了適用於各地方音的拓展符號(閏音符號)。這其中,江南地區的擴充最為細緻。在籌備會1931年作制的《注音符號總表》中,給出了包括上海、寧波、餘姚、紹興、杭州、溫州、蘇州、湖州等十幾個江南方言點的注音標記,以及詳細的說明。比如,江南話中特有的濁聲母,用收筆處的畫圈來表示;喉塞音的入聲,用阝來表示。
注音符號在應用上有幾個好處。一是其脫胎於漢字,互相組合後,可形成類似漢字的方塊文字,可橫寫,可豎寫;二是相比種類繁多的拉丁方案,一套注音符號,只需稍作修剪,就可以標註所有的漢語方言,以便各地交流之利。此外,由於各地均有不少無法考證字源的口語字,通過注音符號,就可以把它們像漢字一樣記錄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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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谿話注音符號舉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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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注音-漢字混寫來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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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寫體的注音符號十分優美
現在回頭文章開頭的話題上來。既然注音符號可以擺脫漢字在字形字義上的束縛,又可以將各地方音非常便利地表達出來,那麼用它來轉寫外文詞(無論基於哪一種方音)就會非常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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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方言有濁聲母的優勢,用注音符號轉譯,可以將這一特點更好地發揮出來。
觀察一下舊時上海對西方人名的翻譯,Greta Garbo 葛麗泰·嘉寶,Gregory Peck 格裡高利·派克,像g-(geh)、ga、gao、bo這些音,在上海話中其實都是常用的字音,但由於它們要麼有音無字(如表示完結的gao),要麼字形太偏(如指示詞「搿 geh」),要麼字義不好(如「爬 bo」),所以都只能退而求其次,換作清聲的「高」、「加」 、「格」、「寶」來翻譯,用注音符號就不存在這個問題。
另外,像西文中常見的[ve:]、[fe:]、[fa:]、[gã:]等音,由於不存在這樣發音的漢字,翻譯時就只能將它們轉換成近似音。然而實際上,這些音在不少江南方言中都存在。僅在慈谿話中而言,就有[fe:]表示「不會」,[fa:]表示「不要」,[ve:]表示詢問是否,[gã:]表示遠指,這些都是口語中的高頻讀音。有了注音符號,就可以把這些常見音都利用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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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討論的目的,絕不是要對注音符號或任何一種舊的東西進行復闢,而僅僅是借用這樣一種形式,對我們語言(尤其是方言)的發展進行一點探索與思考。下期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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