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鬥轉星移的世界,人和食物,比任何時候走的更快。無論歷史的車輪怎樣匆忙,總有一種味道,以其獨有的方式,勾起對味蕾與談資的回憶。舌尖奇談,為你描摹一段與眾不同的饕餮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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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辰亮,網易歷史專欄作家,知名科普作家,《博物》雜誌策劃總監、資深編輯。本文為網易歷史頻道獨家稿件,謝絕轉載。
別名最多的魚
現代生物分類學裡,每種生物都有一個唯一的標準名——拉丁文學名。
拉丁文是一種死文字,現在沒有哪個民族用它日常交流,因此它的語義就不會發展變化,最適合作為科學命名之用。有了拉丁文學名,分類學才算是有了統一的標準,步入了正軌。這之前的分類學,可以說是一團漿糊。
有這麼嚴重嗎?我們拿河豚舉例吧。
它在漢語裡的稱呼有:挺鮁、鯸鮐、雞泡、嗔魚、胡兒、規魚……一共40多個名字。堪稱別名最多的魚之一。很難想像,如果沒有拉丁文學名,各地科學家將怎樣交流。
不過,別名多也有好處,蘊含了很多文化信息。我看了一下河豚的別名,發現主流可以分為三派。
一是「guī」派。今天兩廣、臺灣稱河豚為「guī魚」,有人寫作「乖魚」、「龜魚」,都不對。它的源頭是河豚最早的名字——鮭。先秦的《山海經》第一次出現了它:「敦薨之水出焉……其中多赤鮭。」
二是「hóu yí」派。這個發音有多種寫法,有鯸鮧、鶘夷等,《海錯圖》裡則寫作鯸鮐(鮐字今音讀tái,指鯖魚。但在古代指河豚時,讀yí)。有人認為,「hóu yí」的本字為「胡夷」,意為河豚像胡人、夷人一樣醜陋。我並不認同。一來這說法無憑無據,二來河豚小眼小嘴,並不像高鼻深目的胡人,反而像個肥胖的漢人。
三是「hé tún」派,也是我們最熟悉的說法。寫作河豚或河魨。這兩個名字在今天經常混用,而且很多人以為河魨才是正確的,因為看上去學術一點。其實不然。這個詞的本義就是「河裡的像豬一樣的魚」,所以「河豚」當為正確寫法。「魨」只是後期生造出來的字。明代字典《正字通》寫道:「魨,本作豚,魨為俗增也。」但當代科學界選擇了「魨」作為河豚類的標準名稱,這就造成了混亂。
2003年,全國河豚魚安全利用研究協作組做出了規定:在使用泛指的「河豚」一詞時,用「豚」字,而具體到某一種河豚時,則用「魨」字。如「紅鰭東方魨」、「黃鰭東方魨」。如果你覺得這個協作組沒權利規定語言的使用,那就翻翻《現代漢語詞典》,裡面也只有「河豚」詞條,無「河魨」。
但是又有新問題了。白鱀豚所屬的淡水鯨豚類,也叫「河豚」,如亞河豚、恆河豚等。魚和哺乳動物撞名了。真麻煩,讓科學家和語言學家打架去吧,咱們不管這堆破事兒了。
清·汪紱圖本《山海經》裡的赤鮭圖,以河豚為原形繪製
兩種河豚
河豚不止一種。一般意義上的河豚,指的是東方魨屬的成員。
其中,橫紋東方魨、雙斑東方魨等幾個種類,背上有虎紋。清代《海錯圖》中所繪的河豚,就有這樣的紋路。作者聶璜註解:「河豚之背有紋,如老人肌膚,故老人曰『鮐背』。」他為了讓河豚花紋更像老人的皺紋,還擅自加工,把紋路畫得特別細密,而現實中的河豚紋路沒有這麼密。
聶璜在這裡錯會意了,古代確實有把老人稱作「鮐背」或「鮐」的說法,但這裡的鮐,指的是鯖魚。鯖魚的後背也有虎紋,正似老人的皺紋。
怒大傷肝
河豚有毒,世人皆知。古人早就發現,它的毒性並不是遍及全身,而是集中在肝、卵、眼睛等處。去掉這些地方,就可以安全食用。
聶璜對個中緣由進行了推測。他觀察到,河豚受驚會脹大肚子,看上去很生氣。他又聽醫家說:「人之怒氣多從肝起,而肝又與目通。」所以他認為,易怒的河豚,戾氣會積攢在肝和眼睛,日久便成劇毒。只要挖棄肝和目,就「從此怒根上打發得潔淨,毒自去矣」。
聽上去很合理的邏輯鏈,從一開始就錯了。河豚膨大成球,並不是發怒,而是求生。它吞下大量水或空氣,讓身體顯得更大,同時讓天敵無從下口。
河豚毒素也不是戾氣化成的,甚至不是河豚自己分泌出來的,而是來自海洋中的有毒細菌。這些細菌被其他生物取食,再一級一級通過食物鏈來到河豚體內,富集在內臟、眼睛、皮膚中。河豚自己不會中毒,而人類吃到後,就要倒黴了。
與毒作戰
河豚毒素是世界最強的毒素之一,比氰化鈉還要毒1250倍。《本草拾遺》說此毒「入口爛舌,入腹爛腸」,我看這是喝濃硫酸的症狀。河豚毒素是神經毒,怎麼可能走這種廉價恐怖片風格?中了河豚毒,你不會腐爛,而是會感到麻木。嘴麻,手腳麻,睜不開眼,咽不下口水,呼吸都無力完成,最後在徹底的無力感中結束生命。
一旦中毒,如何解毒?中國傳統的方子有龍腦水、橄欖湯、蘆根汁,但實際上並沒什麼用。真中毒了,很少有人去喝這些。他們會喝另一種東西:糞清。
糞清,就是把空罈子堵上口,塞進糞池子裡,一年半載後挖出來,裡面積攢的黑色汁液,或是用棉紙過濾糞便得到的清汁。說白了,就是屎湯子。在各種河豚中毒應對法中,古人的評價是「糞清尤妙」。
此方比較靈。它的作用不是解毒,而是催吐。誰喝了那玩意都要吐,這一吐,就等於洗胃了。現代醫學在救治河豚中毒患者時,第一件事也是催吐。對於這種奇毒,與其試圖「解」它,不如吐出來更實際。
明代《五雜俎·食河豚者》記載了一則趣聞:有個人要去朋友家吃河豚,妻子擔心:「萬一中毒,奈何?」丈夫說:「假不幸中毒,便用糞汁及溺吐之,何害?」結果到了朋友家,朋友說沒買到河豚。於是賓主便幹喝了一晚上酒。此人大醉回家,眼神發直,問話也不答,妻子嚇得說:「是河豚毒矣!」趕緊給丈夫灌了一肚子糞汁。
清代《子不語》裡也有個小故事,叫《誤嚐糞》,說的是六人一起吃河豚,一人突然倒地,「口吐白沫,噤不能聲」。其他五人嚇得「速購糞清」,各飲一杯。良久,倒地者甦醒,告訴大家:「小弟向有羊兒瘋之疾,不時舉發,非中河豚毒也。」於是「五人深悔無故而嚐糞,且嗽且嘔,狂笑不止」。
這個故事到了《三俠五義》裡,發展得更詳盡了。變成一位太師宴請賓客,有一人外出小解,回來後發現河豚肉被搶光了,急火攻心犯了癲癇。眾人以為河豚有毒,速取糞湯。有拍馬屁者「上前先拿了一碗,奉與太師」,剩下的人按照官級大小,依次飲用。
吃河豚到了這份上,還吃個什麼勁兒!
要說最靈的一道方子,還得數《本草綱目》裡的這句:「河豚有大毒……厚生者宜遠之。」翻譯成白話就是,珍愛生命,遠離河豚。
禁與解禁
2016年5月,我去遼寧丹東的一處海鮮批發市場採訪。幾位男子正在往車上裝魚,走近一看,是養殖的紅鰭東方魨。我舉起相機剛拍了一張,有位大哥就警覺地停止了裝卸,用下巴指著我:「你拍什麼?」
陪我逛市場的當地小夥崔子,趕緊拉我走開,對我說:「他們這些都是違法的,看看就行了,別拍。」
2016年河豚解禁前,我在丹東市場拍到的紅鰭東方魨
1990年,中國政府發布《水產品衛生管理辦法》,明文規定:「河豚魚有毒,不得流入市場。」從那時起,任何河豚,不管是野生還是養殖,生的還是熟的,一律禁止在國內售賣。要賣,只能出口。
國內的養殖河豚其實發展得相當成熟,早就養出了無毒河豚。前面說過,河豚的毒來自食物,只要投餵無毒的飼料、提供無毒的水源,就能養出無毒的河豚。有些大養殖場害怕殘存的毒性遺傳給後代,還特意繁殖了好幾代,保證祖先的毒性完全去除。連傳統上堅決不能吃的肝、卵巢都能做到無毒化。
這樣好的河豚,絕大多數是賣給日本、韓國的。日韓一看,你只能賣給我,好,我就付你一丁點的收購價,愛賣不賣。養殖戶沒辦法,只能低價出口,吃啞巴虧。
還有一條路,就是暗地在國內銷售。這就形成一個可笑的局面:政府發布禁令,本是為了更少人中毒。但現實中,禁令沒有攔住河豚,反而使國內的河豚來源無人監管,廚師也得不到正規培訓,食客的中毒風險更大。
在我「丹東偷拍事件」4個多月後,水產界出了個大新聞:政府解禁河豚了。但不是完全解禁,有很多附加條件。
首先,只涉及養殖的紅鰭東方魨和暗紋東方魨,這兩種的養殖技術最成熟,可以做到無毒。有的養殖戶敢向客戶承諾:「我養我撈,您煮我吃。」至於野生河豚和其他種類的養殖河豚,依然不得售賣。
其次,這兩種河豚必須經過加工才能賣,比如做成魚柳、餃子。生鮮的整魚還是不能賣。
第三,河豚的養殖場和加工廠必須經過政府考核備案。
業界的反應是,解禁是好事,但手腳應該再放開些。比如日本,曾經也禁過河豚,而且比中國還嚴,誰吃了就要抄家坐牢。1888年,明治維新的重要人物伊藤博文,在馬關的一家飯館「春帆樓」吃到了河豚,驚豔無比,立刻解除了當地的河豚禁令。
後來,日本科學家潛心研究河豚毒素,官員制定了一套嚴格的規範,從養殖到上桌,層層把控,廚師要經過專門的考試,取得河豚烹飪資格證,才能烹飪河豚。直面問題而不逃避的結果,是業者掙錢,食者放心,還讓河豚成為了日本料理的一道招牌。
伊藤博文初食河豚7年後,他又一次回到了春帆樓,以甲午戰爭的發起者和勝利者的身份,與坐在對面的李鴻章籤訂了《馬關條約》。也許在伊藤博文眼裡,大清國就是一條待宰的河豚,看似強大,但只要找對方法,就能吃掉它。
不值那一死
我迄今為止,吃過兩次河豚。
第一次是在一個叫「小紀」的鎮子上。當時我在南京上大學,一位同學的爸爸帶我們去鎮上一家餐館吃河豚。當時河豚還未解禁,飯館老闆和同學他爸認識,我們才得享此味。
端上來一看,是紅燒做法。河豚肉看著不像魚肉,很大塊,表面還有一層厚厚的皮,要不說,我會把它當成雞肉。同學他爸吃了一塊,我們盯著他。
過一會兒他說:「沒死,吃吧。」
夾一塊放在嘴裡,口感像是超大塊的鱖魚臉蛋肉,很瓷實。印象最深的,是魚皮裡面埋著小刺鱗,咬起來咯吱作響,像摻了沙子。這讓我頗為失望,不是魚中極品嗎?怎麼還硌牙呢?
第二次吃,是在日本歌舞伎町的一家河豚料理店,是我和媳婦隨機選的一家。
點了個套餐,第一道是紙火鍋,配上剝了皮、斬成塊的帶骨肉,其中一塊是河豚頭,嘴還在微微顫抖。第二道是切成薄片的刺身,第三道是炸河豚。
挨著個兒地吃。這次沒有魚皮,不硌牙了,但除了沒腥味、刺不多,也沒吃出啥好來。倒是一杯「河豚鰭酒」讓我很滿意:兩片烤焦的河豚鰭,泡在燙的清酒裡,揭開杯蓋,焦香和酒香蒸騰出來,令人迷醉。
兩次吃河豚,一次中式,一次日式,都沒體會到「不食河豚,不知魚味」的境界,更不能認同傳說中蘇軾品河豚後「值那一死」的評語。我個人覺得,河豚的美味,有一半要歸功於它的危險。在平地上翻個跟頭,不會有任何感覺。但在摩天大樓樓頂的邊緣翻跟頭,你就會血脈賁張,渾身酥軟。
古人吃河豚,那是極限運動。精神高度緊張,味覺異常敏感,自然會感到鮮美異常。今人吃河豚,還沒吃就知道很安全,不管多用心品味,也是刻意的。
這是健康的喜報,也是味蕾的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