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evin啊,這個project發給整個group,再CC老闆一份。」不管學生還是上班族,你身邊一定有喜歡這麼說話的人。想好好說話真的很難嗎?為什麼人喜歡中英夾雜著講話?又該怎么正確的看待他們呢?
初入職場的大學畢業生,第一次到公司,往往會大受刺激。因為公司裡同事們無論發音準確與否,總是一口英文夾雜著的中文。
像「Tuesday我們eat together吧」,這種級別的表達都只算是常規操作,還有「Ada,tomorrow我有個meeting要開,這邊你來take on一下」這種完全無視語法規則的強行中英夾雜。
這麼一圈聽下來,職場小白都要懷疑自己前22年英語都白學了。他們可能忍不住吐槽:「這樣speak English真let我渾body難受」。
對於中英夾雜,錢鍾書在《圍城》裡也吐槽過一個喜歡中英夾雜的買辦:
「跟外國人來往慣了,說話有個特徵——喜歡中國話裡夾無謂的英文字。他並無中文難達的新意,需要借英文來講;所以他說話裡嵌的英文字,還比不得嘴裡嵌的金牙,因為金牙不僅妝點,尚可使用,只好比牙縫裡嵌的肉屑,表示飯菜吃得好,此外全無用處。」
為什麼有人要中英混雜著說話呢?難道中英夾雜真的只是為了zhuangability嗎?
中英夾雜,不一定是裝bigger
一提起中英夾雜,人人都能想到典型的都市白領式:「我今天買了件超有feel的shirt,又去Starbucks喝了杯Cappuccino」。但其實在很多別的場合,人們也習慣中英夾雜著講話。
比方說,留學生圈子裡往往能聽到這樣的對話:「明天要做個pre」、「我有個assignment要due,deadline是今晚」。不懂的人聽了往往一臉問號。
程式設計師們說話也常常是這個畫風的:「Jack,把你提交的代碼merge request一下」、「review一下你的代碼,那個工程rebuild一下」。恐怕在IT小白們聽來就像聽天書吧。
就連看個籃球,也能聽到什麼NBA啊,logo shot之類的詞。
就連李開復都諷刺道:「我不是很sure,也許有些term不好translate,或者要show off自己的外語level,再不然maybe是剛從國外return,還沒有used to全用中文。
2018年12月13日,上海,某咖啡廳,幾位白領正在聊天。你很可能會聽到「我覺得這家的coffee比較好喝,推薦你他家的CaramelMacchiato,很是正宗」
事實上,這種現象也引起了語言學家們的濃厚興趣。語言學上,講話時混雜其他語言的現象被稱作「語碼轉換」(code-switching)[1]。
不過,在語言學家們看來,語碼轉換的作用很多,遠不止zhuangability這麼簡單。
一般來說,語碼轉換的作用有以下幾類:指示作用、委婉避諱和身份認同。
比如說,在一門語言中,有許多概念無法用其他語言精確表達。在這種情況下,進行適當的語碼轉換,就可以迅速讓對方了解你想說什麼。這就是語碼轉換的指示作用[2]。
說到這裡可能有人表示不能理解了,究竟有什麼概念無法用其他語言簡潔地表述呢?
舉個例子,當代大學生最為痛恨的presentation。如果你跟同學說,「我明天要到講臺上,配合幻燈片做五分鐘的演講,然後再下來」。不僅複雜,聽的人也會覺得一頭霧水。可如果你說「我明天要做個pre」,懂的人立馬就懂了。
2018年6月23日,武漢,演講節目《一席》,一名演講者正在論述自己的觀點。演講要求選手在一定時間內展示自己的想法,這就是大學生口中的presentation
還有app,雖然也有人管他叫「應用程式」,但怎麼聽起來都沒有「誒屁屁」表達起來方便。
事實上,這種詞不僅英語裡有,各個語言中都有許多類似的詞彙。
比如日語中的komorebi(木漏れ日),是指「透過樹林縫隙射過來的陽光」。瑞典語中的gökotta則是指「清晨外出聽到的第一聲鳥叫」。德語的kummerspeck指的是「因為憂鬱而進食過多長的肉」。如果要用漢語來闡述這些概念顯然過於複雜,用外語單詞代替就簡單得多。
你看,當別人問你怎麼又胖了,你不用費盡周折地解釋,只要大大方方地摸著自己的肚子說,「這是我的kummerspeck」,就可以了。
當然,還有一種情況是,如果你不想用母語明確表達某個概念,那你可能會傾向於用其他語言裡的詞來進行替代,這樣就能表達一些委婉的意思[2]。
2014年10月29日,德國,漢堡Vs拜仁慕尼黑。 狂熱漢堡球迷闖入場內豎中指被捕,用大家都知道的方式罵人,就會讓觀眾感到憤怒,換個聽不懂的語言可能就不會了
舉個例子,你想和朋友聊一些羞羞的話題,但又不想明確說出來,那你就會問「你們每周ml幾次啊」折中的方法來代替。這樣既解決了問題,又不會很尷尬。
當然,想爆個粗口也可以用語碼轉換。比如「我X」就顯得低俗,但如果說「fuck」,不僅可以暗爽一下,別人可能壓根就沒聽到你說的啥。
發洩情緒的時候也可以說「I'm angry」而不是「我生氣了」。這樣發洩了情緒,又沒有那麼情緒化,就屬於基於委婉表達情緒的語碼轉換。
身份認同,有時候也需要混用語言
而且,根據語言學的經濟原則,人往往傾向於用最少的語言表達最大量的信息,能說2個字就不說三個字,能說平舌音就絕不說翹舌音,簡單說就是「懶」[4]。
比如,籃球迷喜歡說看NBA,而不是看「美國男子職業籃球聯盟」。我們喜歡模仿臺灣腔,把「就這樣吧」說成「就醬吧」,模仿北京人說「裝墊兒臺」也是基於這個原因。
2019年4月29日,加拿大多倫多,18/19NBA東部半決賽G2。球迷聊天會直接用NBA表達美國男子職業籃球聯盟,簡潔易懂
但問題是,很多人的中英文夾雜,並不一定符合經濟原則。
比如白領們常用的「program」,5個音節並不比「項目」兩個字更簡短,「這個project的schdule」也沒有「這個計劃的預算」更容易說出口,況且還有無視英語語法規則的嫌疑。
因此,很多人也會覺得這是在裝bigger。根據1983年的一項對雙語者使用者的調查顯示,他們中對於語碼轉換不滿的比例高達75.22%,他們往往認為語碼轉換暗示著「缺乏教育,粗心大意,缺乏身份和裝腔作勢」[3]。
有沒有人真的是用外語夾雜故意裝格調?當然不能排除這種人的存在。不過,並不是所有人都這樣。有時候一些表達雖然不夠經濟適用,但是卻能讓使用者有身份認同,那大家也會傾向於這種表達。
2018年3月22日,重慶,戴立明老人手寫的中英文讀書筆記。如果你想學好英語,出於模仿英語口語的原因,你也可能出現中英文夾雜的情況
語言學家發現,語碼轉換的根本原因,是由於一個群體試圖模仿別的群體口音特徵,這也就是「言語適應理論」[1]。而這樣做往往是為了表達自己是屬於某個群體或者社會階層。
比方說,你去一個公司面試,面試官是北京人。那麼在面試過程中,不管說的對不對,你肯定都會努力在每個詞後邊加兒化音,以表示你對他的贊同或討好。
如果你去西南旅遊,看到大家都講方言,你也會努力在自己的普通話裡夾雜幾個方言單詞以示友好,比如「請問一下,這個『拖孩』賣多少錢」。
2018年4月8日,廣東潮州的振德街,夕陽下,一群老朋友聚在一起聊天。熟悉的老人們用本地話聊天,但有時面臨一些方言裡沒有的新詞,他們也可能使用普通話
所以,很多情況下,語碼轉換的發生都是受到了環境的影響。你可以想像一下,如果你的同事都叫Sherry、Kevin、Bob和Alex,每天都吵吵著讓你「把這個project發給整個group,再CC老闆一份」,那麼顯然就算你不想這樣說話,也會自然而然學這麼說的。
當然,當你用這種方式來表達對這一群體的認同時,其他的群體可能就會對你有意見了。如果你從大學課堂裡出來,到了老家不懂英語的親戚面前,還一口一個「presentation」、「due」,別人當然會覺得你「不好好說話」。
全世界人民都愛這麼說話
不過,老家的親戚們也不要急著批判北京、上海寫字樓裡的Sherry和Kevin們。其實,在很多情況下,全中國乃至全世界的人都喜歡這麼說話。
如果我們把「外語」換作方言,你就會發現這種混用非常常見。
在南方很多地區,因為方言裡專有詞彙的缺失,人們會習慣在說自己的方言的時候摻雜普通話詞彙。
比如2009年對於寧波市162人的一項調查顯示,60歲以下的人有93%~95%表示經常能接觸到家鄉方言和普通話的語碼轉換。你很有可能在一臉懵逼中聽到了「我blablabla新聞聯播blablabla」[8]。
還有非常喜歡中英混用的香港人民,雖然普通話水平還停留在「系兄弟一起來砍我」,但是中英粵語夾雜起來表達卻一點也不含糊。比如「你幫我check下,即刻call我」或者「我好中意食milkshake」。而像「你com咩plain」(你抱怨什麼),完全可以無視英語語法。
2019年1月12日,深圳,陳小春StopAngry巡迴演唱會。在香港發展的陳小春在演唱會上也會爆出—「你 hurry 一點啦」這種中英文夾雜的話語
這其實就是因為香港曾作為英國的殖民地被統治了超過150年時間,香港成為了一個典型的雙語社會。英語是當時社會上的高變體,正式場合必須用英語。因此,人們在私下場合中使用英粵混雜,既能順應社會公約,又能傳達信息[5][6]。
而像印度,由於被英國統治時間更長,在社會上,印地語、英語夾雜著說話的現象極為常見。印度人甚至專門給了這種現象一個專有名詞「Hinglish」(Hindu+English的英文縮寫),跟中英夾雜絕對有得比[7]。
2017年6月23日,印度新的Marora村被非官方命名為「川普村」。村門口的廣告牌上用英語和印地語寫著「歡迎來到川普村」。印度作為英國曾經的殖民地,雙語夾雜使用的情況十分普遍
不過,語言本來就是個相互借鑑交流的過程,能溝通就好,對中外夾雜也不必太介意。畢竟,現在要是讓你用純正的中文表達一下「你好low」,你估計一時半會也說不出來。
更何況,在交流的過程中我們也慢慢豐富了語言詞彙。比如英語中的「typhoon」(颱風)就來自粵語,「kungfu」(功夫)則來自官話。而漢語中的「咖啡」、「沙發」來自英語,「經濟」、「社會」等詞則來自日語。
2018年8月25日,「中元燈火會」漫展,陰陽師白狼和源博雅 coser,漫展上常常會有「好かわいい」(好可愛)的驚嘆,這裡也有很多中日語言夾雜
這些外語詞,一開始都是直接摻雜在漢語用的,慢慢也被我們接納了。如果你誇一個人「卡哇伊」,雖然是日語,也不會有人覺得你在裝逼。
不過,對於那些真正喜歡藉此裝bigger的人,還是不要走火入魔比較好。如果在理髮店裡,雖然理髮師也叫Tony,但你要是非得說「這個hair幫我來個undercut好不好啊」。萬一他沒聽懂,剪壞了你也只能認了。
參考文獻
[1]李少虹. (2009). 語碼轉換概述. 和田師範專科學校學報, 28(2), 7-8.
[2]席紅梅. (2006). 語碼轉換的社會語用功能探析. 學術交流(7), 133-134.
[3]Bentahila, A. . (1983). Motivations for code-switching among arabic-french bilinguals in morocco. Language & Communication, 3(3), 233-243.
[4]袁洪. (2014). 語言經濟原則的語用研究. 廣東海洋大學學報(5), 86-90.
[5]李楚成. (2003). 香港粵語與英語的語碼轉換. 外語教學與研究, 35(1), 13-19.
[6]餘璐璐, & 林立紅. (2011). 香港粵語與英語的語碼轉換順應性分析. 現代語文(語言研究版)(3), 74-75.
[7]Klingler, A. (2017). Changes in Code-Switching Patterns among Hindi-English Bilinguals in Northern India. Lifespans and Styles, 3(1), 40-50.
[8]阮詠梅. (2010). 方言和普通話語碼轉換之社會語言學分析. 現代語文(語言研究版)(1), 95-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