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閱
2016-07-17 14:05 來源:澎湃新聞
對於我這個湖北人而言,貴州方言、「山路十八彎」、野人傳說、穿著微透內衣的廉價劣質緊身上衣的女人,這些都不陌生,看《路邊野餐》,我沒有絲毫獵奇心。但在北上廣深出生並長大的人,或許不知道雲貴川湘真實的山村是什麼樣子。
十多年前,好友去貴州一個山村支教,回來講了不少故事。廁所是一個大水缸,人就蹲在水缸踏板上解手,我承認自己沒勇氣面對那種廁所。對村民而言,外面的世界和貧困的當地反差太大,有人去了趟凱裡,即《路邊野餐》裡那個看來不那麼發達和特別的城鎮,回村之後就絕望自殺了。快離開時,村民送別支教的大學生們,一起喝了數不清多少碗米酒,朋友第一次喝醉,釋放了大量情緒。聽說《路邊野餐》,就是在這種米酒灌溉下培育出的。
所以,請想像一下那個由四十分鐘長鏡頭拍下的沒有時間界限的虛擬村莊,蕩麥,會是怎樣一個地方。在那裡,火車哪怕是綠皮火車,都是一種遙遠的聲音,連通著悠閒但局限的眼前生活,與未知的、「更好的」凱裡生活。我們的心神很難抓住超長片頭裡零碎的凱裡信息,但別擔心,這完全符合導演預想,他並不擔心,我們認為男主角陳昇在蕩麥邂逅的理髮店少婦,是陌生的朦朧情緣,還是他死去的愛人。對於夢境,怎樣解釋都行。
《路邊野餐》劇照分神錯過的信息,在片名打出後,尤其在蕩麥段落,導演一定會再告訴你一次,讓你把留下的朦朧印象串成完整故事,那時候,觀眾會得到一種疏通、釋放的快感,也許這就是把凱裡拍得超現實,把本該是超現實界域的蕩麥拍得寫實(長鏡頭是最寫實的一種拍法),最終抵達的效果。
前古惑仔、詩人陳昇,因為老大花和尚的兒子被人砍斷手指再活埋,於是陳昇和好兄弟自願幫老大出頭(老大在陳昇愛人患重病時伸過援手),他被判九年徒刑,出來時,愛人已病故,母親也去世。母親預料他同母異父的弟弟是個不管孩子衛衛的浪蕩廢人,在死前為陳昇鋪好前程,把房子留給他,讓他出獄後跟老醫生合開診所,並一定照顧好衛衛。接著就是我們在電影前段看到的,弟弟不僅不管衛衛,還準備把孩子賣掉,在陳昇以房子換侄子的逼問下,他才講衛衛被花和尚帶去了鎮遠,於是陳昇踏上鎮遠尋親路,進入魔幻地蕩麥……
故事主線不複雜,但暗藏的很多支線細節很有意思。陳昇出獄後,好兄弟開車接他,漫長的山路開車戲交代了他入獄前後的事、他的義氣,電臺裡講的正好是一個愛蠟染的青年被野人襲擊身亡,暗示這是未來要跟他一起開診所的那位老醫生她兒子。他跟老醫生講老大因為兒子託夢要買表,最後開了鐘錶店,於是那個來接衛衛的男人送衛衛一塊表,衛衛爹講這個伯伯家裡都是表,也就有了解釋,窗外飛馳的火車則暗示衛衛要遠行。在凱裡晃來晃去、連狗兒也不管的酒鬼,在蕩麥也繼續打酒喝,取走的衣服好似老醫生託陳昇帶給她鎮遠舊情人的襯衫,幾分鐘後,陳昇也換上了那件花襯衫。突然間,我感覺,酒鬼也可能是任何人,或者說,任何人都可能變成他。我正是從那件襯衫開始意識到蕩麥的魔幻意味。
《路邊野餐》劇照這裡的過去、現在、未來是打亂的,人物的身份是模糊的。穿著醫生舊情人襯衫的陳昇,突然跟已婚的理髮師傾訴過往,兩人瞬間產生曖昧的情愫,他借「農金」樂隊伴奏,為這位疑似他已故愛人的少婦演唱一首「小茉莉」,並把李泰祥的磁帶《告別》送給她。這本該是老醫生舊情人做過的事,包括手電筒給女人暖手這個有情色暗示的動作,結果都發生在陳昇身上。後來去鎮遠,他見到已故的醫生舊情人的兒子,說自己還有件東西丟在路上了,也就是磁帶,這就是說,蕩麥之行是真實發生過的。
蕩麥的成年衛衛也是個多重指向的人物。摩的黨搶衛衛的望遠鏡,他為此跟他們打架並受辱,但他卻把它送給了陳昇,去了鎮遠的陳昇用它找幼年衛衛。
電影前段,我們知道陳昇母親對他有愧疚,因為將他從小丟在鎮遠,自己則生活在凱裡,這個細節,和老醫生把情人丟在鎮遠、自己去了凱裡,以及成年衛衛喜歡的洋洋要離開他去凱裡做導遊,高度重合。如果小衛衛跟花和尚在鎮遠成長,會變成下一個陳昇,還是像蕩麥衛衛那樣過著不好不壞的生活,滑頭卻又不失良善,卻註定要揮別愛人?再想想,前後為兩個男人生兒子的母親,像洋洋、老醫生、還是理髮師?
《路邊野餐》劇照1989年出生的導演畢贛,拍完此片才26歲,儘管陳昇的原型是他長輩、此片男主角陳永忠,故事在講中年男人,但電影蘊含著一定的朝氣和樂觀精神。比如,蕩麥衛衛像幼年衛衛一樣愛畫時鐘,並畫上火車,企圖讓洋洋看到「時光倒流」,他們之間依然有希望。比如,對養育衛衛有執念的陳昇,也終於釋懷地將侄兒放手給真心愛孩子的老大。
《路邊野餐》劇照這種養育的渴望,隱喻在包美聖的「小茉莉」這首兒歌中。我不知道包美聖、李泰祥、唐曉詩等人的臺灣民歌對雲貴川湘鄉鎮是否產生過那麼大的文化影響,但臺灣音樂卻是《路邊野餐》的鹽,當林強的配樂響起,電影前段的混沌突然化開,陳昇漫長的摩託山路行,成為我們真正進入故事情緒的正式邀請。「小茉莉」第一次響起時,我們也跟著那輛載著「農金」青年的小卡車沉入蕩麥境地。
詩是此片的眼睛。除了影像本身有詩意,陳昇旁白的畢贛創作的詩歌,也賦予電影一種節奏和情緒。這些詩的意象之間往往很跳躍,沒有聯繫,就像他的電影一樣大膽、乾脆,不解釋,只隱喻。語音和影像,共同指向中年人心境。我們或許認為畢贛在此片中展露了多方面才華,卻沒有講太多有深度的內容,但對於年輕人來講,能成功幻想出自己未曾經歷的中年人故事,本身就是一種表達的釋放和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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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畢贛,怎樣拍一部徵服文藝青年和電影節評委的低成本處女作,問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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