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什麼地方的人最迷信?不少人第一反應肯定是香港。只要看過香港電影,對廟街的算命先生、手執羅盤的風水師和畫符捉鬼的殭屍道長,這些港片中頻繁出現的經典形象你一定不會陌生。
香港的算命先生和風水師無處不在,從電臺電視臺到報紙雜誌,「神機測字」、「易經佔卜」之類的專欄都是雷打不動的黃金板塊,頂級算命先生的命理預測年年都是暢銷書。
他們的身份形象也足以讓大陸同行嫉妒。名頭一般不會是可疑的「大師」、「神仙」,而是「堪輿學家」、「命理顧問」,穿著打扮也不像大陸「高人」一樣刻意返古,而是清一色的名牌西裝,看上去都是投行精英。
身著西裝、手持羅盤的香港風水師
算命先生的精英化,背後是香港各行各業普遍的求神問卜。商鋪中貼靈符、請財神,警察、黑社會同拜關公,連企業辦公室的物品擺放都要講究風水。
迷信之盛,甚至可以成為向全民發放的福利。與大陸每逢學雷鋒紀念日組織免費理髮、看病不同,香港公共團體往往會在節假日選擇為市民義務算命。
更直觀的是建築。高樓林立的中環其實也是高人鬥法的戰場。以最顯眼的滙豐、中銀和長江大廈為例,佔據「龍脈」入海口的滙豐大廈原本號稱「風水第一」,但旁邊新建的中銀大廈外形猶如三稜尖刀,反射的陽光斬斷了它的「運勢」,為抵禦「煞氣」,滙豐只好在樓頂安裝了兩座像加農炮一樣的外牆維護吊機。
滙豐大廈樓頂的「大炮」
李嘉誠的長江大廈不幸位於二者之間,為躲開尖刀大炮的兩面夾擊,它的四面設計成了盾牌的形狀,高度定為283米,正好避過中銀和滙豐最高點的聯線。為保萬無一失,李嘉誠還把長江大廈的玻璃牆全換成了防彈玻璃。
為財運不惜工本的並不只是商廈,淺水灣依山面海而建的公寓樓,中間會刻意掏空一部分,按風水師的說法,這裡是山上的龍去海裡喝水的必經之地,必須留出洞來給龍讓道。
為「龍喝水」讓路的中空高樓
商人迷信或許還能理解,但在香港,連最不可能迷信的人也抵禦不了誘惑。2007年4月,香港應用科技研究院院長楊日昌被迫辭職,主要原因就是在研究院遷址時用公款看了風水。
通常說來,迷信指的是對超自然力量的盲從和崇拜,相信其能左右人的命運。這似乎在暗示,社會文明程度越高,必然越不相信超自然力量,也就越不容易迷信,但以文明程度論,香港不可能成為迷信之都。
英國Pearson集團2014年公布的教育系統排名中,香港名列全球第4,不但遠超中國大陸,甚至比一向以教育水平著稱的芬蘭還要高。
什麼樣的人最容易迷信?
最突出的應該是運動員,各類運動的頂尖明星幾乎都有自己的怪癖。
喬丹每次比賽都要在球褲裡套一件北卡羅萊納隊的短褲,雖然這件褲子比球褲要長;C羅比賽前總會先穿右腳的襪子,並堅持用右腳先邁入球場;費德勒在重大比賽中必須穿紅T恤、戴黑頭箍,堅信這樣能帶來好運;甚至圍棋這樣的純腦力競技也不能免俗,馬曉春遇到宿敵李昌鎬一定要喝人參雞湯,因為「參雞」與「勝機」諧音。
紅衣黑髮帶的費德勒
除了五花八門的禁忌,神明崇拜在運動員中也很普遍,最典型的是羽毛球名將林丹。雅典奧運會開戰前,他曾在毛澤東銅像前開了句「主席熱不熱啊」的玩笑,不巧當年第一輪即被淘汰。4年後的北京奧運會,他在國家隊集體赴韶山拜祭毛澤東時第一個跑上山頂,並在賽場上佩戴毛主席像章,結果順利獲得冠軍。
娛樂圈更是迷信的重災區,類似明星養小鬼、找大師的八卦很多都街知巷聞。
不過,體育娛樂明星還是無法與飛行員、海員相比,後者的迷信常常會造成尷尬,例如俄羅斯飛行員登機前有在機輪邊上撒尿的習慣,即便眾目睽睽也照尿不誤;臺灣海軍官兵一般吃不到整條的魚,因為吃魚時把魚翻過來就意味著翻船。
總結以上各類人的共同點,我們會發現,他們的職業都具有高度的風險或不確定性。
體育屆、娛樂圈往往贏家通吃,從業者除了自身實力外,能否成功常常靠的是運氣,尤其是娛樂圈,一個明星紅和不紅有時很難找到合理解釋;而飛行員、海員常常面臨生死考驗,技術再好,也無法保證一定能平安歸來。
臺灣也曾有過水利官員帶頭祈求眾神天降甘霖,恩澤萬民的新聞爆出
與之相比,風險低、穩定程度高的職業就不會出現普遍的迷信現象。律師不會在出庭前去廟裡求籤,醫生雖然喜歡在辦公室掛幾面「華佗再世」的錦旗,卻不會供奉華佗、扁鵲的神像。
迷信程度與不確定性之間的關係,人類學家馬林諾夫斯基在特羅布裡恩德島生活時做過專門研究。他在《西太平洋上的領航者》一書中寫到,當在礁湖區相對平靜的海面作業時,島民用的都是普通的捕魚技巧,只有進入更危險的外海時,他們才會使用複雜的巫術和迷信儀式。
對比不同類型民族,我們也會發現,自然環境兇險複雜的海洋民族、遊牧民族遠比農耕民族要迷信得多。例如中國唯一的海洋民族京族,日常生活中就處處都是禁忌。
在京族漁家做客,不能說飯燒焦了,因為「焦」與「礁」同音,暗示觸礁;移動器物時要拿起來,不可拖著移動,否則會有「擱淺」之嫌;在船上把油叫做「滑水」,因為「油」與「遊」諧音,只有船翻了才需要遊泳。
日本靜岡縣祈求出海安全和漁業豐收的「大瀨祭」
農業社會的迷信程度同樣與風險大小正相關。農民祈求風調雨順,因此司雨的龍王一度是中國各地普遍的崇拜對象,但德國學者博安德查閱地方志發現,各地對龍王的熱情明顯有別。
更喜歡龍王的多是水源基本靠降雨、雨量不充沛、不穩定的地區,例如在黃土高原和華北平原,幾乎所有的鄉村都曾建過龍王廟,而在水源充足的江南地區,龍王廟的數量就要少得多。
誰是迷信的敵人?
迷信的敵人是什麼?我們首先想到的肯定是科學。的確,傳統社會的迷信主要集中於生產、生育和健康領域,隨著科技進步,未知或不可控因素被大幅降低。有了天氣預報和人工降雨,求雨成為歷史;不孕不育醫院斷了送子觀音的香火;寓意人丁興旺的各類千奇百怪的鬧洞房,現在已成為千夫所指的陋俗……
唯一幸運的可能是中醫,現代醫學未能解決的問題為其留下了足夠的生存空間,雖然原有的巫術成分已基本退化,但「陰陽調和」、「以形補形」等教條仍然有很大市場。
科學似乎是迷信唯一的敵人,但科技進步有時也會帶來新的不確定因素——飛機的發明是現代科學的重要成果,而飛行員恰恰是最迷信的人群之一。
宗教也是迷信的敵人,有時它甚至是比科學更厲害,尤其是嚴格的一神教,它強調對唯一神的絕對信仰和服從,對教徒的生活作息、言行舉止有著極為詳細的規訓,扼殺了迷信滋生的土壤。例如中國農村的基督教徒因為要遵守「不敬天、不上墳、不跪死者」的訓誡,在重大節日和喪葬儀式時就顯得格格不入。
更典型的是禁止偶像崇拜的伊斯蘭教,它在誕生之初就迅速把阿拉伯半島上的各種多神教掃除殆盡。在中國,穆斯林可能是最不迷信的人群,他們對求籤問卜、看風水以及佩戴護身符都絕對拒斥,各類伊斯蘭教網站上,經常會出現「反對迷信是每個穆斯林應盡的義務」之類的口號。
某伊斯蘭網站上呼籲反對迷信的帖子
神教之所以殺傷力更強,正是因為教徒面臨的所有不確定因素都可以用唯一神的意志來解釋,這是科學家們永遠無法做到的。
組織制度創新對破除迷信也有很有用。以中世紀義大利的威尼斯、熱那亞、比薩等城邦為例,作為當時最重要的商業中心,這些城邦主要依靠遠洋貿易,從風險程度看,它們完全應該發展成最迷信的國度。
但早在12世紀,比薩海商法中就已出現航行過程中貨物損失由船主、貨主一起承擔的「共同海損」觀念,14世紀這些地區又有了現代意義上的海上保險,商人不用擔憂貨船失事後血本無歸。
現代商業對破除迷信的貢獻不止於此。回顧西方企業制度發展史,從手工場、作坊到公司制,企業規模不斷擴大,出現了股份制和所有權、經營權的分離,每個人承擔的風險越來越小,歐美商人很少迷信。
相反,權力高度集中——風險也更集中的企業往往迷信之風盛行——定時出現在中國各大寺院拜佛求籤的商人,大多都是統領家族企業的土財主。
保險和法律只是表面,義大利城邦商人能安心做生意的根本原因,是國家力量對海上貿易的主導和掌控,有國家託底,任何失敗都可以重頭再來。這也是現在的西北歐國家相對不太迷信的原因——完善的福利國家制度大大抑制了個人暴富和赤貧的可能,降低了個人生活的不確定性,在這些國家,不但迷信失去市場,甚至連根基深厚的宗教信仰都在逐漸淡化。
根據蓋洛普公司2007-2008年的民意調查,西北歐國家的宗教信仰淡漠度在歐洲全部名列前茅。
2007-2008年歐洲宗教信仰淡漠度民意調查
在消滅迷信上,有一種國家力量比福利制度更有效率,那就是列寧主義。這方面最自豪的應該是中國人,早在1927年,湖南農民運動時就出現了砸菩薩、奪廟產的反迷信活動,到了中央蘇區,發展為「勒令和尚、道士、尼姑以及看相算命等人改換職業」,之後經過延安改造「二流子」運動(主要對象就是巫婆、神漢)和文革中徹底的破「四舊」,中國人成為世界上最不迷信的人群。
列寧主義之所以比福利國家更有效率,原因其實很簡單。福利國家通過為個人風險買單使國民對迷信失去興趣,列寧主義則從根本上消滅了迷信需求——在全民被納入計劃體制的社會,個人命運完全繫於單位領導之手,不確定性幾乎被降低為零。
不過,這種非正常狀態一旦鬆動,迷信就會立即抬頭。1990年代初中國掀起全民「氣功熱」,氣功迷達到6000餘萬人,北京大學還開辦了官方認證的風水班,吸引了大批官員和商人,就連為意識形態服務的學者也轉而為迷信背書——大躍進中論證畝產萬斤科學性的錢學森,當時又成了狂熱的特異功能愛好者。
1993年北京市某氣功培訓班,學員們頭頂「信息鍋」接受宇宙大氣場
必然是迷信之都
香港幾乎是世界上最適合迷信滋長的城市。
首先是得天獨厚的傳統文化影響。香港前身是廣東沿海的漁村,原住民均以捕魚為生,恰恰是傳統社會中風險最高的職業。1841年被英國接管之後,它憑藉便利的地理位置發展為轉口貿易航運中心,商人又成為社會主要階層,漁業、商業本身的職業特色為迷信培植了深厚土壤。
20世紀下半葉,香港逐漸演變為全球最重要的商業城市之一,成為世界第11大貿易實體和第15大銀行中心,但它的經濟結構主體始終是金融服務業,缺少足夠的實體經濟支撐,經濟極不穩定。
近半個世紀來,香港的GDP一直在大幅波動,一旦世界範圍內發生經濟動蕩,更顯得異常脆弱。
1955-2005香港年均GDP增長
與脆弱的經濟結構對應的,是高度自由放任的經濟政策。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米爾頓·弗裡德曼把香港視為自由經濟的典範,《華爾街日報》和美國傳統基金會發布的經濟自由度指數中,香港已連續20年排名全球第一,而經濟越自由就越適合創業。據瑞士銀行的報告,2014年香港擁有3000萬美元以上淨資產的共有3335人,相比它的城市規模,這個數字足夠驚人。
但自由放任同時也意味著個人財富的高度不確定性,聯合國人居署發表的《2008/2009年度世界城市狀況》中,香港是全亞洲貧富懸殊最嚴重的城市,基尼係數高達0.53,超過了以貧富差距聞名的拉丁美洲。
1960-2001年部分發達經濟體社會支出佔國內生產總值的比例
1996-2011年香港基尼係數
除了經濟上的不確定性,政治上始終缺乏安全感,也導致香港人的神經更加脆弱。
1949年後,香港成為兩岸角力的前沿,往往引發社會震蕩。1956年10月,市政衛生局職員撕去青天白日旗時與居民發生衝突,繼而引發騷亂,至少造成60人死亡,300人受傷。而在10年後的「六七暴動」中,香港左派在多處策動暴亂,導致包括802人受傷,51人死亡。暴力陰影之下,香港人大量移民,直到文革結束才漸漸平息。
此後,香港人對政治風向的變化極為敏感,尤其回歸前夕,出現了最大規模的移民潮,從1984年中英發表《聯合聲明》到1997年成立特別行政區,香港移民人數達數十萬人,人才資金大量外流。
暴富神話和破產悲劇不斷上演的同時,香港自身的前途也始終未知,無論是李嘉誠這樣的商界巨賈還是升鬥小民,每個人的命運都無法掌控,迷信自然會盛行。
獨特的行業構成也為迷信提供了土壤,沒有第二個城市像香港一樣聚集了如此多的高風險行業。除了金融,它還有高度發達的博彩業,7百萬人口的城市,熱衷賭馬的人數竟超過百萬。此外,作為華人世界明星密度最高的城市,娛樂圈的迷信氛圍也會對大眾產生深刻影響。
某「香港十大風水師」排行,其中多數風水師都與娛樂明星過從甚密
如果你熱愛八卦,對香港明星養小鬼、下降頭的種種傳聞肯定不會陌生,這種恐怖陰暗的古老迷信只有娛樂圈才會出現。贏家通吃的生態導致明星們不會滿足於祈求神明佑護,詛咒競爭對手才能真正感到安全,所以泰國是他們最愛去的國家。
不過,近幾年北京可能會成為他們的新寵。和降頭、小鬼比起來,朝陽區群眾顯然要好用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