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有一個大迷信,就是許多人迷信「科學萬能」
說到迷信,使我想到現代人動不動就講人家迷信,有些問題我常常問他們懂不懂?他說不懂,我說那你才迷信!自己不懂只聽別人說,便跟著人家亂下斷語,那才真正是迷信。當然,不但科學不能迷信,哲學、宗教也同樣地不能迷信。要想不迷信,必須要自己去研究那一門東西,等研究通了,你可以有資格批評,那才能分別迷信與不迷信。
《易經系傳別講》
今天全世界是科學的時代,但我們站在政治哲學或人類哲學的立場,看這個時代的文化,則是充滿了怪、力、亂、神。一個時代到了衰落的時候,社會上就會充滿了這四種氣氛。什麼是怪呢?多得很,如美國人的裸奔,中學生一二十人圍起來站著吸大麻煙等,全世界奇奇怪怪的事很多。報紙上刊登的許多奇聞,等於在提倡怪事。每登一次,就會引起效法者。像毀容案,以前幾乎沒有人知道這種殘酷的手段,自從報紙登了一次以後,接連就發生了許多同樣的案子。這是社會上「怪」的現象,遍地都是。「力」,西門町的太保打架,動不動刺一刀,電影上、電視上柔道、摔跤、相撲的比賽,肌肉打得越響越好。在我們中國學武術、講武德的人看來,覺得好笑。「亂」,思想的紛亂,社會的變亂。「神」,加上神怪的事情。民間迷信的組織,新興宗教各個派系的興起,除了已被取締的鴨蛋教,以及正受注意的統一教之外,還有很多。現在新興的宗教性組織有四五十種,問題都很嚴重,有時令人懷疑那後面會有什麼作用,這是社會工作者要注意的事。
一個社會充滿了怪、力、亂、神,是項很嚴重的問題。我們自己反省,很難保證我們腦子裡絕對沒有怪、力、亂、神的思想。當我們遭受極大困難的時候,它就會出現的,至少會想到命運。我常說世界上最迷信的是知識分子,假如故意對一個知識分子說他氣色不好,他就馬上請你替他看相了。就憑這樣一點心理,於是發展出了怪、力、亂、神。他說他是科學家,但科學家更迷信。我說現代有一個大迷信,就是許多人迷信「科學萬能」。這也是同樣的嚴重問題。如果人的智慧到達了哲學的最高境界,怪、力、亂、神摸不進來了,才真是平實的人。孔子講仁道,也就是這個道理。因此我們不能輕易放過怪、力、亂、神這四樣東西。
《論語別裁》
現在是文化戰爭,也就是思想戰爭的階段。思想文化上現在流行的是什麼?就是大家迷信科學。當然我不是學科學的,不應該講這個話。大家嘴裡都講科學,口口聲聲講科學,我一聽就頭大了。等於幾十年前,原子彈發明了,在臺灣、香港街頭看到原子理髮店、原子冰淇淋。我說不能吃哦,吃了要爆炸的。也不懂什麼是原子,就隨便講原子理髮店、原子冰淇淋。
《南懷瑾講演錄》
一個東西、一件事情,你沒有經驗過,沒有親自摸過,沒有看過,就隨便下個肯定的結論,都是迷信。現代的人更可憐,最大的迷信是什麼?迷信科學,認為科學可以拯救人類。科學拯救了什麼?科學發達以後,只是給人類帶來了無比的便利,但是並沒有給人類帶來幸福。因為科學所帶來物質文明的發達,造成人類更多的痛苦。這是科學的反面。現在,尤其是中國人,動不動就科學,什麼叫科學?到底懂不懂科學?據我的統計,一百個裡面,有九十九個不懂科學。中國人喜歡科學、原子。你看!前幾年街上有原子理髮店、原子冰淇淋店,這就是中國人的科學。亂搞!聽到愛因斯坦的相對論,講起《易經》來,《易經》也是相對論,亂七八糟!
《習禪錄影》
今天我岔過來幾句話,西方哲學講人類世界的來源,問先有雞還是先有蛋,到現在還下不了結論。換句話說,先有男人還是先有女人?如果說西方有哲學中國沒有哲學,你完全錯了。中國上古就是探索這個問題,從我們唐朝的古詩就看得出來,可惜大家年輕沒有好好讀。我們當年是讀來的,所謂讀是唱歌一樣念。
有一個故事在唐人的《春江花月夜》這首古詩裡,有很多好句子,其中有些名句,是關於哲學科學的——「江上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等,世界上哪個人先看到月亮?天上的月亮是幾時開始照的?這個是哲學科學哦!大家卻隨便把它當文學看過去了。
所以我常常批評自己,也批評學西方哲學的朋友,你們西方講哲學、科學,又分家又分類的,我們中國不是;我說中國的文化沒有哲學家,因為中國文化是文哲不分,大文學家都是哲學家。第二是文史不分,哲學家都是史學家,都是懂歷史的。
譬如司馬遷,大家認為是史學家,我說你們完全錯了;司馬遷除了寫《史記》以外,他的八篇大文章「八書」的學問,包括了天文、地理、經濟,什麼都有。他是個哲學家,走的是道家的路線。又譬如講到《資治通鑑》,作者司馬光既是文學家,又是哲學家,也是政治家。所以中國文化哲學、經濟、政治、文學是不分的。
剛才講了這兩句詩的感言,這跟我們講《黃帝內經》有什麼關係呢?有絕對的關係。所以文字搞不清楚,歷史搞不清楚,就有些麻煩。譬如說《上古天真論》這一篇就是講天。我們曉得「一」是一畫分天地,上面代表形而上的,再加一筆和一個人字,就是天字了,天地人是這樣來的。所以「一」的上面是「上」,下面是「下」,文字的來源是由畫圖象形,包含了很多內容。《上古天真論》的「天真」兩個字,就是形容孩子「天真」那兩個字,我們已經用了五千年還在用。這個天真的「天」代表了本體論,表示真實生命的第一個來源。
《黃帝內經》是黃帝為了生命科學,請教醫學老師的對話記錄。這一本書考據者有所懷疑,也是我們中國人自己鬧的;外國人更要批評,認為這本書的內文不是上古的,好像漢朝以後魏晉的文章那麼漂亮。上古時期會有這樣好的文章嗎?看來學者要把自己的祖宗看癟了。
這個屬於考據學,我一輩子注重考據,但不贊成考據。考據學要注意學問,但是不要迷信。現代人最討厭的是太迷信科學,比迷信宗教還可怕。因為科學本身沒有定論,新的發明會推翻了前面,永遠沒有止境,這也是科學的精神。對於科學的發明,乃至愛因斯坦也不敢下定論;你們學了一點科學的皮毛就敢下定論了,我覺得很笑話。
《小言《黃帝內經》與生命科學》
「故陰陽四時者,萬物之終始也,死生之本也,逆之則災害生,從之則苛疾不起,是謂得道。」這個陰陽四時,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氣候的變化,實際上是兩個東西:一個冷,一個熱。這個要懂得天文,懂得陰陽,因為半年屬陰,半年屬陽。我們曉得冬至一陽生,講農曆;這個是我們的科學了。你不管這個科學如何,我們現代人儘管說是舊科學,可是你連舊科學都不懂呢!舊科學不懂,卻一概推翻,新科學偶然發明一點東西,就大吵大鬧又有新的東西發明了,這才叫迷信!
在邏輯上一件事情搞不清楚,就亂講,這就是迷信。迷信兩個字很難講,看不清楚就亂判斷,就是迷信。
所以講科學的道理,一年分陰陽,冬至一陽生,夏至一陰生,上次講過的。我講個現有的科學大家就了解了。我們這個樓層鋪有地熱,這是最新的科技,地下的暖氣上來。冬天天氣很冷,地球的表面冷,這個時候熱能向裡面收縮,所以冬天的井水或者太湖裡頭的水下面是暖的。夏天呢?這個水是涼的。冬至一陽生,夏至一陰生是地球的物理。我們的身體,冬天吃火鍋,什麼都不怕,消化力很強;夏天就不行了,胃是寒的。所以這就是天地陰陽的道理。陰陽兩個字是代號,它是古人把科學東西的濃縮;不要因為自己不通,看到陰陽就頭昏了。
《小言《黃帝內經》與生命科學》
今日的世界,由於西方文化的貢獻,促進了物質文明的發達,如交通的便利,建築的富麗,生活的舒適,這在表面上來看,可以說是歷史上最幸福的時代。但是人們為了生存的競爭而忙碌,為了戰爭的毀滅而惶恐,為了慾海的難填而煩惱,這在精神上來看,也可說是歷史上最痛苦的時代。在這物質文明發達和精神生活貧乏的尖銳對比下,人類正面臨著一個新的危機。
這種危機正同患了癌症一樣,外部顯得很健康,而內部卻潰爛不堪。今天我們過分迷信科學的萬能,以為自己可以超邁古人,而任意推翻傳統,杜塞了幾千年來,無數聖哲們替我們開發出來的教化源泉。譬如中國,由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等所揭發的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思想;印度由七佛、釋迦牟尼(ākyamuni)、龍樹(Nāgārjuna)、馬鳴(Avaghoa)、無著(Asanga)、天親(Vasubandhu)等所開展的救世救人的大乘;西方由蘇格拉底(Socrates)、柏拉圖(Plato)、亞里斯多德(Aristotle)、奧古斯丁(Augustine)、馬丁·路德(Martin Luther)、康德(Kant)等所發揮的人文和宗教的求真求善精神。在這三大文化系統內所蘊積的無盡寶藏,我們都沒有好好開拓、整理,發揮它們的精華,來充實我們的精神生命。西方文化在科學方面,雖然登陸月球,邁入了太空,而在人文文化方面,卻等於留級而退學。都由於東西雙方文化,不從根本處針砭,只求表面的妥協,非但不能達成人類世界的永久和平,反而徒增紊亂。
生在「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今天,我們將何以自處?我們雖失望,但不能絕望,因為要靠我們這一代,才能使古人長存,使來者繼起。為了想挑起這承先啟後的大梁,我們一方面要復興東西方固有文化的精華,互相截長補短,作為今天的精神食糧;一方面更應謀東西方文化的交流與融會,以期消弭迫在眉睫的人類文化大劫。
《中國文化泛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