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就很不平靜的中國社會,近日又鬧出了一則舉國皆曉的大故事。這一故事,類似於多年以前的「氣功熱」、也與幾年前「李一現象」異曲同工。但是有一點卻很不一樣,這個大仙王林是與前不久被法院判處死緩的劉志軍暗通款曲。王大仙曾經給劉志軍說,「你不會出事的」,並且為劉志軍辦公室布置一塊靠山石,「保你一輩子不倒」。可是,萬萬沒想到的是,「靠山石」還在,劉志軍倒了,王林也跟著倒黴了。
一時間,網絡與坊間的議論紛紜,揭批鄉野騙子王林以空盆變蛇、斷蛇復活、空杯來酒等雜耍,忽悠劉志軍諸達官顯貴。論者多謂王林之所以得以成功,是因為社會自身從上到下滲透著濃烈的欺騙氛圍、功利之風、暴戾之氣和信仰危機或信仰缺失;若要不被騙,則須學會獨立思考,自強不息,無欲則剛云云。
然而,如此議論,表面上頗能大行輿論批判,可謂不得要領,難以深入當代中國李一、王林式問題。一方面,是這些輿論批判,忽略了中國人中有大量的人信風水、信財神、算命看相,自認為是真正的無神論者並不佔多數;一方面,則是這些輿論所指,其實僅僅集中於騙子與傻子、社會浮躁、精神空虛等等。它們忽視了今日巫術盛行的官場文化現狀。
權力崇拜:從「文革」到當代
記得幾年前,政府機關刊物《半月談》就刊有一文,記錄的是一個江湖大仙如何在不同官場、以其八卦小計忽悠官員掙錢的事情。又雲這個江湖大仙忽然良心發現,頗覺這份錢掙來沒良心,就此金盆洗手不幹了。然而,又是多少年過去了,迷信幾乎也成為國人皆知的一種「文化」。大至2008年奧運會北京開幕式時間定於8月8日8點8分8秒,就連我們在華盛頓參加學術研討會時,美國人都對我們說,這是「中國人的文化習慣」;小至官員為職位升遷的看面相、猜八字以及辦公室、臥室的風水安置等等,不一而足。黨報黨刊也多年以來反反覆覆地予以揭批,卻是屢禁不止,甚至是越演越烈。可是,輿論批評與社會監督依舊故我,疲軟無力,難入其中。
前年初,北京有官員來滬調研,筆者也列舉有諸種官場巫術現象,梳理執政黨的信仰重建問題,認為這不僅僅是信仰危機,而且還有一個更加重要的信仰建構問題。如果官場權力的民主建設遲遲不能展開,個人的迷信誘惑及其官場巫術現象可能就難以消失。官場權力關係的高度緊張,幹部個人精神壓力無處緩解,勢必造成巫術或迷信悄然盛行於內心,甚至與官場權力運作的潛規則整合起來。此乃單純的政治思想教育工作難以奏效的深層原因所在。
出自信仰與宗教的社會學研究思考,筆者曾撰文嚴厲批評過類似的官場巫術現象。還有學界朋友出自誠意地告訴我,官員也是人,他們身在官場,是風險職業,他們的心靈有誰能予以關懷?即便是尋求迷信安慰,這也屬正常的信仰訴求。革命時期的黨員幹部出生入死,信仰毫不動搖;和平建設年代,幹部黨員的信仰卻頻頻出軌。事出何因?其中,有些觀點以為,和平建設年代之際,幹部黨員的個人信仰是否會有一個轉變?黨員的個人利益可以服從於組織紀律,但個人的生死關懷似乎能夠容許個人的信仰選擇在其中,以解決個人生死觀念及其帶來的困惑與矛盾。
不出意料的是,「王林式」的官場巫術再度風靡一時,幾乎就是幾年前官場巫術史的再現。只是巫術行騙的主角變換了而已,李一唱罷,王林登臺。
1980年代以來,中國官場與社會大眾之際,始終有一個幽靈在徘徊,這就是李洪林先生所講的「現代迷信」。李洪林先生曾經在1979年《中國青年》復刊號發表了《科學和迷信》一文,得到了胡耀邦的欣賞。文章批評了中國官場與社會對毛澤東的迷信與崇拜,認為這已經不是古代迷信,而是用新式油彩粉飾的現代迷信,所以稱之為「現代迷信」。緊接著不久,李洪林又寫作了《信仰危機說明什麼》一文,大致意思是說,舊有的馬克思主義已經不能說明新的現實了,它必須有個新發展才行,因此要繼續解放思想。
遺憾的是,這個思想解放的進程後來一再被打斷,最後被「讓部分人先富起來」的經濟發展所遺忘。直到近年,思想解放的問題雖是無法再提,但唯有一再白熱化的信仰危機以各種形式漸漸地暴露出來;而作為當代中國痼疾的「現代迷信」,卻以其變換的形式予以呈現。基於這一背景來說,官場巫術就是這類「現代迷信」的一種變換形式。
「文革」建構的是對領袖的個人崇拜及其迷信;而當代官場的迷信方式依舊沒有出離這種現代迷信,只是時代變遷,把這種現代迷信轉換成了對官場權力的崇拜與迷信。特別是在民主監督、民主建設尚在完善過程之中時,這種迷信的權力往往會帶來某種極大的不確定性,官員的職位升遷、業績評價,皆為這種不確定性的主要因素。在個人命運無法把握之際,官場風雲變幻莫測之時,官員幹部就只好尋求其他的依賴,問詢於陰陽八卦、風水面相,求助於王林這樣的所謂「大師」。於是乎,在各種官員與王林一類大師的合作之間,構成了盡人皆知的「官場巫術」。一方面是權力崇拜,一方面就是巫術盛行,兩者相輔相成。正如李洪林所說,「這種迷信一旦產生,就可以成為一種現實的力量」。而李一、王林等大師手中的巫術技巧,恰好就藉助於官權力,被建構為一種現實的力量。當一個個官員從緊張的官場走向大師的特殊幫助之後,這種現代迷信則不得不從官場上層瀰漫到社會不同階層。
前些日子,因為田野調查的緣故,筆者接觸到北京某旅遊公司及其導遊。這些導遊口口聲聲說,風水陰陽等等是中國傳統文化,從明清的歷代皇帝到現在的國家領導人都相信它們,北大清華也都已開設了這些課程,你不信,誰能保佑你升官發財呢?為此,一批又一批的遊客就給他們導向了寺觀、密室、各種大師那裡,去求福路、官路、財路……在一個表面上高度穩定的社會結構之中,人心不定,唯風水八卦之盛行,構成了一個巫術中國之怪象。
從方士到宗教家的「進化」
毫無疑問的是,像王林這樣的大師儘管很會忽悠,也許還有靈活的方術技巧,如果權力民主、社會流動公開合理,具有明確的程序合法性,那麼,王林等人最多也是一個先富起來的地方名人而已,不會成為眾多官員、明星、新貴們追捧的對象。從這方面來說,在當代社會之中,巫師本身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問題。他能夠成為著名的巫醫,著名的神漢,成為名甲一方的地方活動家,甚至能夠從不少地方民間信仰那裡贏得不少的崇拜者。但是,他成不了宗教家。因為這種現代巫師方士,僅只是從事面對面、個人對個人的方術經營,自以為能夠把握某種超自然的神力,為人排憂解難、治病掙錢、風水看房等等。其中的佼佼者,當然也有通天之力,能夠攀附皇親國戚,大撈一把。這種關係,一個信者願挨,一個是巫師方士能打,似乎也是一種信仰市場。他們無意於建構一個信仰體系或宗教組織。自古以來,巫師方士無不以此作為生計。
實際上,王林暴得大名並聚斂驚人財產,當然與他善於忽悠有關,但他更離不開權貴、名流抬轎子。王林更大的能量無疑是來自「官權力」—不同級別的各類高官。王林之不僅常有高管蒞臨,而且王林也常是不同官場之上的座上賓。王林的宅子叫「王府」,這幢5層別墅中有兩層樓房,專門放置他與各種官員以及明星的合影。
王林本人並無權力,但他敢揚言「我王林想搞什麼項目都搞得來」。王林能夠把雜耍玩成高深莫測的氣功與特異功能,讓眾多官員深信不疑。這種信任,構成了他在「氣功江湖」上高高屹立的主要原因。官員的崇拜,權力的力量,無疑為王林被神化鋪就了路基。正是因為當代官場不少官員「不問蒼生問鬼神」,熱衷於尋找大師、相信大師、追捧大師,進而才構成了當代王林等一類「大師」如同過江之鯽的現代迷信。對此,網友們的眼光也格外銳利。他們指出:靠權力,王林們長袖善舞;而靠名流,王林們則可打開知名度,俘獲更多信徒—你看,連馬雲、王菲都信了,你還不信?
比較其他宗教信仰體系來說,王林等人的這種巫術,很難成為體系化的宗教信仰結構。而依靠這種巫術或方術經驗的人,大多與前來求助者僅僅是一對一的互動關係,而且這種關係也不穩定,經常更換。所以,每當權力削弱了宗教功能之際,巫術則能夠依賴於權力大肆流行。方士或巫師常常不與宗教界來往,僅只是削尖腦袋經營上層權力,這樣才能在宗教體系無法發揮正常功能之際,獲得他們的市場。
他們一個最常見的特點就是,因為他們無法自成系統,也缺乏固定的儀式與制度,常如閒散人士,依附於其他關係、權力、利益集團之上,他們才能有所作為、獲得生存之道。這就是中國傳統信仰彌散性與依附性的一個基本特徵。2000多年前秦皇漢武時的方術之士,即是王林等人的鼻祖;他們尋找官權力,才能實現自己的最大利益。所以,巫師方士與生俱來的巨大依賴性,在現代迷信依舊強大之時,他們需求官權力來實現其方技、巫術社會影響力的實際建構。
「官巫互動」之現代版
官場巫術及其王林現象,恰好說明了「巫君合一」這種中國傳統信仰的最大秘密,近日又再度藉助於公共權力而得以再版、復活。巫者,王林是也;君者,當下各種官員。為此,這種現代迷信的基本特質,已經由傳統的「巫君合一」途徑,直接轉換成為當代中國官場中權力與巫術的合作形式之一,被建構為官場的巫術。不過,這種「官巫互動」的形式,當然不是傳統形式中的巫君合一,而是私密、彌散型的「信仰形式」,不上檯面,實乃部分官員幹部的信仰潛規則而已。
這些迷信、求助於巫師方士的官員幹部,依賴於其手中的權力,並且把其手中的公權力私人化、秘密化,假公濟私地與這些巫師方士進行資源交換,進而構成了權威主義政治與其私人性現代迷信之間的巨大矛盾。一方面是整合社會資源的意識形態信仰方式,一方面是自我滿足的現代迷信。也正是這種依附於公共整合權力的現代迷信,才會在無神論的巨大符號之下,依舊具有極其強大的社會影響力;而那些依據官權力而得以建構為大師級、影響社會的方士巫師,也才會具有如此巨大的官場輻射功能。
仔細梳理官巫之間的互動特徵,不難發現這些官員與其當代巫仙大師之間所具有高度的一致性。除了雙方皆以私人式、依附性的、秘密的形式進行權力—巫術間的互動之外,他們還都具有一種「權」與「術」之間的交易與互惠。一個權力,一個巫術;「權」以「術」而運作,「術」因「權」而盛行,最後構成為當代中國官場、中國社會最最難解的「權術」、「權術迷信」及其運作方式。難怪當代中國社會大眾在遭遇難題、跪求官員幹部不得解決之時,也只好模仿這些「父母官」,頻繁地求助於巫師、神仙,而不會去訴諸於法律。人們寧可俯從強勢官員的恩賜,寧可膜拜巫師方士的神力,也無法信任法律。本為公共之權力,被術數化為神秘。為此,言之為現代迷信之中的「巫術中國」,似有其深意在焉!
因此,公共權力不僅構成大師王林的護身符,而且也使其巫術被建構為官員眼中的現代迷信,方才影響巨大;而王林也扮演為指點官場迷津、為劉志軍安置「靠山石」的當代方士。僅憑王林手中的那點雜耍技巧,他妄想整出今天這麼大的動靜。
中國著名思想家王夫之在其《讀通鑑論》卷十七「梁武帝」一則裡說道:「佛老之於申韓,猶鼙鼓之相應也,應之以申韓,而與治道彌相近矣。……嗚呼!其教佛老者,其法必申韓。……其上申韓者,其下必佛老。」以此考之現代迷信及其官場巫術乃至當代權術,不亦宜乎?
如果說,毛澤東時代的現代迷信是出自於個人崇拜及其權力的迷信,那麼,時下裡的官場巫術無疑就是這種現代迷信的一種變異,依舊是對權力、權術的崇拜與迷信,「不問蒼生問巫師」的必然結果。倘若是民主的、公正的、為民所賦的權力,實際上就用不著私密問詢於方士,寄託於風水方術才能穩定控制、保證其升遷業績、公正為官;而致力於申韓模式的穩定,其下則難免其官員不與巫師方士之合作、孜孜於權術運作、私心膨脹。
所謂官場巫術及其王林現象,無疑就是官方權力潛規則的建構而已。為此,公共權力的民主化與理性化之時,便是官場巫術、現代迷信的消失之日。舍此路徑,豈有他哉!
本文來自《南風窗》2013年第17期(2013.07.31出版),作者:李向平 華東師範大學宗教與社會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