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年9月4日,當時在世界上最有影響的兩位心理學家同時登上芝加哥美國心理學會年會的講臺,講臺的這一邊是行為主義的領袖斯金納,而在講臺的那一邊,則是人本主義大師卡爾·羅傑斯。
卡爾●羅傑斯
兩位重量級的人物同時登臺演講,是當時絕無僅有的盛事。當兩位大師在講臺上相互致意的時候,出席大會的美國心理學會會員頓時鴉雀無聲。對於一名心理學工作者來說,實在沒有什麼事情比現場觀摩這一歷史盛景更令人激動的了。
人們都在期待著一場精彩的辯論,出席年會的會員都知道,這兩位最著名的心理學家的觀點迥然不同。
斯金納認為,一個人的所謂「天性」其實並無重大意義,他成為怎樣的人,完全取決於環境強化作用的偶然性,人受他周圍環境的控制。而羅傑斯則宣稱,人的天性是善良的,人的自由來自於個體的內部,人有自我實現的趨向,人可以自己選擇成為怎樣的人。
在演講開始前,那個安靜的講臺似乎預示著一場即將到來的激烈的論戰。而實際上,人們預想中的火藥桶並沒有爆炸,因為在兩位大師之間,並不僅僅具有對立與歧見。
小的時候,我們不知不覺地就學會了怎樣討老師的喜歡,討小朋友們的喜歡,討父母的喜歡。討老師的喜歡,就可以經常得到小紅花。經常得到小紅花,就會讓父母高興。父母高興了,就會受到進一步的獎勵。討小朋友們的喜歡,就會成為「孩子王」,一旦成為「孩子王」,就有了對他們發號施令的特權。
長大了,工作了,我們還是在處處討別人的喜歡:討領導的喜歡,討同事的喜歡,討客戶的喜歡……出門穿衣服,化妝,再也不像小時候那麼隨便了。
心理學家斯金納
很多時候,我們自己也意識到,我們打扮自己,修飾自己,並不是為了取悅自我,而是做給別人看的:我在別人眼中是什麼形象?別人怎麼看我?好像我們這輩子就是「為別人而活著」。
我們為什麼會把別人的滿意看得比自己的滿足還要重要?這其中的原因是,我們看重我們的親人、朋友,我們需要他們的「關懷」,我們需要周圍的人給予自己關愛、呵護、溫暖、同情、尊重、認可,我們渴望得到我們身邊的人的讚揚。
得到關懷是如此重要,以至於有時候我們都搞不清是「為別人活著」還是為自己活著。
從一生下來,我們就被這種「關懷」包圍著。老師告訴我們應該怎樣做,不應該怎樣做;父母告訴我們應該怎樣做,不應該怎樣做;領導告訴我們應該怎樣做,不應該怎樣做;朋友告訴我們應該怎樣做,不應該怎樣做……天長日久,這種「關懷」就內化為我們的行為準則,以至於當老師、父母、領導、朋友都不在身邊時,我們也會自覺地按照他們的期望去做,即使越雷池半步,我們也會深感不安,甚至自責內疚。
這就是我們常說的自尊心。這種自尊心是建立在別人的基礎上的。也就是說,我們首先希望別人對自己有好感,然後我們才對自己有好感。
對於這種再簡單不過的現實,美國心理學界的人本主義大師羅傑斯卻不認可。羅傑斯認為每個人的最終目的應該是忠於他自己的感情,而不應該忠實於別人的感情。
在羅傑斯看來,依賴於他人建立自尊並不是一件好事。為了獲得別人的關愛,我們接受了許多外界的條件,這些條件有的與兒童自身的發展是相符合的,有些卻是不相符的。羅傑斯認為人的天性裡有「自我實現」的趨向,而只有當人忠實於自己的情感的時候,才有可能達到自我實現。所以說,如果為了獲得「愛」,背叛了自己的情感是不符合人的天性的。
羅傑斯提出,唯一不妨礙人達到自我實現的方法是,給予人以「無條件的關懷」。所謂「無條件的關懷」,就是指不論兒童做了什麼事情,甚至做了很出格的事情,都應該從愛他的目的出發,用理性的、民主的方法來處理。
關懷
比如說,如果自己的小孩打了幼兒園裡其他的小朋友,家長既不能完全站在自己孩子的立場上說他打得對,也不能劈頭蓋臉地給孩子一頓揍,把過錯完全加在自己孩子頭上。正確的方法是既寬容又理性,首先指出不論什麼理由打人都是不對的,但應允許孩子陳述自己的理由,並告訴他,假如他不採取打人的方法來處理這件事情,結果會比現在好得多。
當你學會這樣處理孩子間的糾紛時,你自己的孩子不僅學會了尊重自己的感情,同時還學會了尊重別人的感情。孩子可以按照他自由的想法、發自內心的願望塑造自己的生活,而不是一味地聽從父母和老師的教導,「為別人而生活」。
在當時的美國心理學界,另一位重量級的心理學家與羅傑斯的觀點針鋒相對,他就是行為主義的領袖斯金納。
斯金納對心理學的理論並沒有增加什麼東西。他認為,有關學習的理論並不需要,並宣稱自己沒有理論。他真正相信的理論,可用一句話概括出來:我們所做的任何事情和我們自身,是由獎勵和懲罰的歷史所決定的。他通過研究,形成了這一理論的細節,即所謂強化效應原理。他關心的只是引起行為的環境。
那麼,什麼原因使他如此出名呢?
斯金納是一個天生的爭議人物、傑出的煽動家和廣告人。他第一次在電視上露面時,就搬出一個原由蒙田提出的兩難問題:「如果你非得做出選擇的話,是燒死自己的孩子呢,還是燒掉書籍?」然後他說,他本人情願燒死自己的孩子,因為他通過工作對未來所做出的貢獻,將遠大於通過自己的基因所做出的貢獻。可以預料的是,他大大地激起了眾怒,因而繼續受到邀請,進一步在電視上露面。
而在另一些時間裡,他似乎喜歡拿思想深沉的人在談論和理解人類行為時所使用的術語取樂:
行為……仍然歸因於人類本性,還有一種廣義的「個人差別心理學」,人們在這裡用性格特徵、能力和潛力等術語以比較和描述人類。幾乎每一個關心人類的人……都以這種前科學的方式談論人類的行為。
斯金納一向嘲笑對人的內心世界所做的理解:
我們大可不必努力發現什麼人格、心理狀態、感覺、性格特徵、計劃、目的、意圖或其他一些存在於一個能動的人身上的品性,以使自己趕上這個時髦,即對行為進行所謂的真正的科學分析……思想就是行為,錯誤在於人們將行為分配到意識之中了。
他說,我們需要或能夠知道的,是行為的外部起因和該行為的可觀察結果,它們將得出「有機體作為一個行為系統的完整圖像」。
與此觀點相一致的是,他是個嚴格的決定論者:「我們之所以成為現在的我們,是由我們的歷史所決定的。我們熱衷於相信自己是可以選擇的,是可以行動的……(可)我決不相信人是自由的或是負責的。」「能動的」人是個錯覺;好人是因為條件使其成為一個好人,好的社會也奠基於「行為工程」之上,即通過積極的強化措施對行為施以科學控制。
斯金納是個機敏的表演者,善於討取公眾的歡心。他說話明白流暢,以自我為中心,但從不為此臉紅,而且長相迷人。為展示條件反射原理,他教會一隻鴿子在玩具鋼琴上彈奏曲子,並教一對鴿子打網球:兩隻鴿子用嘴巴將球推來推去。數百萬人在電視記錄片上看到了他的表演,他們都認為斯金納是個了不起的人,至少是位動物專家。他寫出一本烏託邦式的小說,《第二個沃爾登》(WaldenTwo,1948),以表達其對嚴格受到科學控制的理想社會的展望。在這部小說裡,他展現出一幅小型社會的圖景,在出生之後,孩子們全部接受獎勵(積極的強化)式條件反射訓練,以使其形成合作精神和社交能力;在這裡,所有的行為都受到控制,所有的控制都服務於整體的利益和幸福。這部小說雖然對話平淡,情節做作,但還是成為極受推崇的暢銷書。
WaldenTwo
羅傑斯和斯金納都一致認為,心理學的意義在於了解、預測、控制人的行為,心理學的科學方法在預測和控制人的行為上,已然取得了相當大的進步。
但是兩者的分歧在於,行為主義者的斯金納強調行為管理、行為控制,他夢想可以通過行為控制設計一個更令人滿意的人類文化。但是人本主義的羅傑斯卻對此產生了如下的疑問:誰被控制?誰實施控制?實施什麼類型的控制?要得到什麼樣的結果,達到什麼樣的目的呢?究竟通過控制在追求什麼樣的價值呢?
羅傑斯不喜歡斯金納所謂的「控制」和「被控制」,對於他所提出的「建設文化工程」也持懷疑的態度。羅傑斯覺得,我們可以自由地進行選擇,我們自己可以決定自己成為怎樣的人,為什麼要受什麼「控制」呢?
他非常強調個人選擇的重要性,認為這是作為個人的最基本的因素。他說:「我們知道用很多有意義的方式來影響、塑造人的行為和人格,同時,我們也可以自由地進行選擇,是發展成為那些別人認為明智的但其實是無主見的、隨波逐流的人,還是發展為開拓的、有適應性的、自立的、思維活躍的、自我尊重的個體。當行為接受科學的檢驗時,它最好理解為是由因果關系所決定的。這是一項科學的事實。但是,個人的負責任的選擇是作為個人的最基本的要素,是精神治療的核心體驗,這是存在於任何的科學檢驗之前的。因為這種選擇是我們一生中的偉大的事實。要否認這種責任重大的選擇的意義,在我看來,是和否認行為科學的重要意義一樣目光短淺。」
羅傑斯對美國當時的教育狀況進行過尖銳的批評,認為必須發生根本的改變,否則會產生無法預料的後果。他認為當時美國的教育對如何學習、學習什麼都存在錯誤認識。比如,教師認為學生只要學習好他們傳授的知識,並加以融會貫通就行;學生則跟著老師的指揮棒,老師教什麼就學什麼,缺乏自主性和創新性。
羅傑斯認為關於學習過程,有以下事實是必須注意的:人類具有學習的自然傾向。當學生正確了解了學習什麼或為什麼學習時,學習才有動力,學習效果才最好。那些需要改變學生「自我結構」的學習,往往會被學生抵制。
如果學習必須改變學生的「自我結構」,那也要在威脅程度低的情境下才容易發生。當對學生的「自我結構」威脅很小時,知識可以得到最詳盡的領悟,學習的效果最好。即是說,當學生真正意識到,學習不是為了做給家長看,也不是做給老師看,而是為了自己的發展需要時,學習才會變成孩子內在的需要,學習才會變成一件快樂的事情。
基於此,羅傑斯認為「教師」這個詞應該由「教育促進者」來代替,強調「教師」的行為應該是創造一種有益於學習的氣氛,應該是把學生看成具有自己感情的獨特的個體,而不是機械地接受知識的物體。學生應該了解自己的學習內容、學習的價值,積極、主動地進行「自由的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