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村的孩子們並不知道,最近這段時間裡,他們所學習的性教育教材正處在網絡輿論漩渦的中心——希希學園項目的相關學校使用的都是由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的《珍愛生命》系列教材,教材因為尺度之大,超越中國人一直以來的觀念而引起廣泛爭議。最激烈的討論集中在:是否應該給小孩詳細講解生殖器結構;父母性行為的過程是否有必要出現在教材裡;過早地講到同性戀是否會影響小孩的性取向。
文|劉璐
編輯|趙涵漠
一堂性教育課
教師盧新晨這節課要給孩子們講月經和遺精,在這座低矮教學樓的二樓教室裡,除了牆上那面流動紅旗,最耀眼的恐怕就是盧新晨手裡那幅卡通子宮結構圖了。「這是什麼?」,盧新晨指著一個部位問。「陰——道——」,全班同學整齊大聲答道,小學生習慣性地拖長音讓這個回答顯得更隆重了一些,在他們看來,這已經是一個很熟悉的部位了。
皮村的孩子們在上性教育課。負責5年級課程的盧新晨上節課剛給孩子們講完陰莖和陰道的詳細生理結構,在整個教學計劃裡,盧新晨提起這些專業名詞的次數多到數不過來。這是一位28歲的清瘦的年輕人,老家在福建,說話自帶了南方人的溫柔婉轉。相比起3年前第一次上這門課時的忐忑,現在他的聲音穩重自信了很多。
皮村是北京東部一個外來務工人員聚居地,典型的城邊村,因為臨近機場,沒有房地產商開發高樓,相對低廉的房租吸引了上萬進城務工人員來這裡居住。皮村的同心實驗學校是北京一百多所打工子弟學校之一。
2014年,為流動兒童服務的公益組織新公民計劃推出了希希學園項目,試圖在打工子弟學校推行性教育,韓雪梅是「希希學園」的負責人。她向北京打工子弟學校發去邀請。作為為流動兒童服務的公益人員,韓雪梅覺得打工子弟學校其實更需要這門課程,他們的家長是完全沒有能力在這方面對孩子進行指導的,但城市家庭家長如果有意願,這方面教育的條件就會多很多。最終有14位打工子弟校長表示對此感興趣,同心實驗學校的校長沈金花是其中之一。在沈金花的辦學經驗裡,有6年級的學生在畢業之後就和社會青年發生了性關係,她也聽說過低年級學生遭受性侵。出於對孩子的保護,讓孩子們能正確認識自己的身體,知曉自己的權利,她覺得性教育課程有必要在學校系統開展。
但皮村的孩子們並不知道,最近這段時間裡,他們所學習的性教育教材正處在網絡輿論漩渦的中心——希希學園項目的相關學校使用的都是由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的《珍愛生命》系列教材,教材因為尺度之大,超越中國人一直以來的觀念而引起廣泛爭議。最激烈的討論集中在:是否應該給小孩詳細講解生殖器結構;父母性行為的過程是否有必要出現在教材裡;過早地講到同性戀是否會影響小孩的性取向。
成年世界以一種窘迫的姿態面對性教育——課程剛來到同心實驗學校時,作為其中一個班班主任的盧新晨就說,這堂課一定要由他來上。他和其他班主任一起到北師大接受培訓,但兩個學期之後,其他班主任就放棄了,「很多詞還是不好意思在課堂上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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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學這些就像在學平行線或者正方形
盧新晨記得第一堂課,那是3年級,翻開教材的時候,「好多同學就蒙上眼睛,捂著耳朵,或者把書蒙住」,他們說:「好噁心啊」。但盧新晨分明記得他們每個人在上課時專注的眼神,雖然下課的時候,有的孩子又會假裝,故意在教室裡大聲說:「哎,這節課我都沒聽」。但這堂課確實引起了學生們的興趣,書裡的東西和他們正在經歷的成長產生了驚人的對應。有學生會在做題時不好意思地把圖片上的性器官遮住,但她說:「長大了有用」。周五下午,一個學生在操場大喊:「終於等到《珍愛生命》課了」,這些或多或少都給了盧新晨一些動力。
經過了兩年多,在《珍愛生命》課堂上,盧新晨和他的學生們早已形成了一種穩定的默契,「他們學這些就像在學平行線或者正方形」,盧新晨告訴《人物》記者。
他在課堂上講解衛生巾的用法:
「如果你在學校裡來月經了,你可以找別的同學借衛生巾。」
「那要是別的同學沒有呢」,幾個男生爭相問道。
「那你就可以出去外面買,很容易就能買到。」
「那要是沒錢呢」,男生們更踴躍了。
盧新晨講到月經期間女生的情緒問題,提醒男生們要做好準備。男生對初潮的不期而至表示驚奇,就像探索一個科學問題,他們對月經什麼時候第二次來顯得尤其關注。
「月經是很正常的,不髒,不噁心,我們應該怎麼看待?怕不怕?」
「不——怕——」,孩子們一如既往地大聲。
盧新晨笑起來。
3年級剛開課的時候,他需要給孩子們補講性行為的課程。結合教材給的場景,盧新晨當時硬著頭皮站在講臺上說:「爸爸和媽媽結婚,入洞房,是做什麼呢?兩人相親相愛,在床上……性交,也就是俗稱的上床……爸爸媽媽性交,精子進入卵子,才會懷孕,生出寶寶。」
但他沒想到的是,孩子們竟然問他:「什麼是性慾呢?」
「就是男的和女的想性交的欲望」,他回答。
「那什麼是欲望呢?」
「……」
這一類問題太難了,卻又總是出現,這讓盧新晨抓狂。講處女膜的時候,竟然有學生問到什麼是貞潔。下課後,幾個女生跑過去圍著盧新晨,指著班上的一個調皮男生說:「老師,他說三八婦女節就是處女膜破裂的日子」,很顯然她們意識到這不對,老師已經講過多數處女膜中央有一個呈圓形或新月形的孔。
但不可避免,當下外界很多信息會不分「好壞」地傳到小孩子耳朵裡,盧新晨摸摸他們的頭,他得想一想這個問題要怎麼解釋,「男生是想要引起女生注意才會這麼說」,很多時候,他也是一點一點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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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地方好自由,好美好
作為性教育項目的推動者和執行者,韓雪梅一直認為性教育意義重大。韓雪梅有一個5歲的女兒,女兒有一次問她:「兩個女人能不能結婚?」,面對女兒突如其來的好奇心,韓雪梅意識到:「她首先看到了大多數都是男人跟女人,然後她就會問兩個男人行不行,兩個女人行不行這樣的問題。」她告訴女兒,她認為相愛就能結婚。「她後來就又考慮到孩子的問題了,兩個女人都只有卵細胞,沒有精子,她怎麼有孩子,我就說這世界上有一種叫精子庫的地方。」
韓雪梅向《人物》記者回憶,她想起女兒當時的樣子,小小的腦袋仰起來說:「啊,那架子上有一個一個的精子擺在那兒,你想選哪種選哪種。」韓雪梅突然就覺得好形象啊,她從來沒有去過精子庫,也不知道那裡什麼樣,但被女兒這麼一說,她就覺得那個地方好自由,好美好。
韓雪梅不確定女兒是從哪天,從哪本書開始確定地知道精子、卵子、懷孕是怎麼一回事。女兒從小看《動物世界》,電影、電視劇裡要是出現接吻、生孩子的鏡頭,韓雪梅也從來不避諱,家裡有很多性教育的繪本,每次女兒問到相關問題,她就坦誠回答。韓雪梅覺得,女兒在面對她的時候也是非常坦誠、非常開放,她會非常欣賞自己的身體,「就算你告訴她這個地方是隱私部位,她也不會覺得這裡很害羞、很難看。」
教學實踐顯示的是,越小的孩子在面對這些問題的時候越坦然。
很多女生,包括和韓雪梅一起工作的志願者,有時候會把月經稱作為「倒黴」,但韓雪梅會告訴他們,「我說『倒黴』是個負向的詞啊,如果孩子被負面教育,她認為這是倒黴,那她那幾天一定是心情低落的。」在教材裡,月經被稱作為成長的一種標誌,是喜悅的,「我們學校的孩子提到月經的時候,就是很正常、很平常的一件事,今天來月經了跟今天吃飯了是一樣的,不會帶來負面情緒,它可能會帶來一些不舒服,但是你也可以很好地去應對它」。
韓雪梅有一次給學生們講起青春期的一個表現是長腋毛、長陰毛,下面很多孩子都說好噁心、好難看。「其實這樣就反映出來你可能不夠愛自己,因為你身體的一部分你不接受,你不覺得它是美的。但是如果一個孩子他不管自己是肚子上有贅肉,或者臉上有雀斑啊,或者是真的長陰毛、腋毛,他都覺得這個身體是美的,我覺得那種珍愛自己的程度會不一樣」,韓雪梅說。
韓雪梅是通過教學真正認識到了這套叫《珍愛生命》的教材的含義。對於性教育,大多數支持者的觀點都是讓孩子有能力保護自己,但韓雪梅後來發現,她真正希望的是孩子能珍愛自己的生命,也去珍愛別人的生命,「孩子能珍愛自己,真的覺得自己是與眾不同的,是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個體,很多事情都不會發生。另外呢,他也能珍愛別人,珍愛別人表現在你會去尊重別人,你去接納別人,你能認可別人跟你是不一樣的,別人可能在一件事上跟你做不同的選擇,這些你都能去尊重和接納。」
盧新晨也有相同的感受,「尊重是社會上最重要的道德品質之一,這個道德具有普遍性」。教材裡的孩子都來自不同地區、不同民族——這個現象在打工子弟學校尤其顯著。在其中一章《不同與平等》裡,有一群坐輪椅打籃球的小朋友,也有一個坐輪椅讀書的女孩。在五年級上冊的課本上,有一位男生很困惑,他說:「有的同學嘲笑我做事、說話像女孩,我很難過。」旁邊的同學告訴他:「歧視他人的做法是不對的,男孩也一樣可以細心、溫柔。你就是你,做最真實的自己就是最好的。」
盧新晨的經驗告訴他,「在有知識的狀態下,學生自然而然就會解除掉不敢接受、恐懼、害怕、焦躁的狀態。」他明顯發現,在上了這堂課之後,男生和女生打架的情況就減少了,女生敢在男生面前坦然地提起月經,男生也有了相關知識可以對此發言,「我們不是講過男生女生要互相尊重嘛」,盧新晨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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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把身體和自我隔離在一個蒙昧的黑處
不同國家有不同的性教育標準,在日本一些地區,性教育的課本上不允許出現精子與卵細胞結合之前的內容,而在加拿大一些地區,則已經前衛到「讓孩子選擇自己的性別」。
但在中國,包含有直白的話語與圖片的教材顯然還無法被廣泛的接納。
一些網友會因為以下的對話感到十分不自在:
「你脫下褲子讓李阿姨看一下,你的陰莖是不是也長大了」——這是流傳最廣的一句,教材是在告訴孩子要學會保護自己的隱私部位,學會對別人說不。
「希希學園」項目兒童繪畫作品一|康景淳 攝
「我有陰毛和腋毛了,我長大了」——教材鼓勵孩子要對成長過程中自己身體的變化表示認可和肯定。
「爸爸媽媽,為什麼我的乳房一大一小」——考慮到孩子在面對身體變化時必然有很多困惑,教材鼓勵孩子主動和父母、老師、朋友多交流,解除困惑。
需要把這些生殖器官直接說出來嗎?新媒體女性網絡負責人,女權主義者李思磐說:「我的經驗是不用隱語,講清楚小孩就『哦』一聲走開了,不會想太多。但他們知道這是一個開放的領域,沒有審查機制,可以言說。言說很重要。不僅僅是反性侵。反性侵反的應該是『侵』——暴力和控制,而不是『性』」,在現實中,有很多性侵幼童事件沒有得到及時救助,就是因為被侵害者沒有言說的能力。」李思磐認為,性教育就是告訴孩子你有知曉的自由,和支配的自由,不必把身體和自我隔離在一個蒙昧的黑處。
同樣進行性教育研究的胡萍指出這套教材存在一些「專業缺陷」,胡萍認為:「5年級下期的孩子大約在11歲左右,剛剛進入青春期早期。在青春期早期情感發育中,部分孩子的性發展會經歷一個同性性行為階段,在這個階段孩子會與某一個同性關係非常親密,親密到可以互相觸摸身體,甚至觸摸性器官,在情感上也非常依戀對方。如果一個青春早期的孩子正在經歷同性性行為階段,剛好看到這本教材中的這個內容,孩子會將自己的情感和行為與教材上所說的『同性戀』進行配對,然後認定自己是同性戀,由此會影響到孩子性心理的正常發展軌跡。」
韓雪梅則覺得這是不相信孩子,不相信孩子有那樣的分辨能力,在這套嚴格按年級來區分教學內容的教材裡,「前面有那麼多課程鋪墊告訴孩子們什麼叫同學關係、師生關係和父母的關係,怎麼交朋友,怎麼構建家庭,那你會在那樣的基礎上,突然間聽說了同性戀就會認為自己是同性戀嗎?」
韓雪梅覺得網絡上對教材的批評很大一部分是因為對《珍愛生命》的整個教學體系缺乏了解。「一年級已經學過陰莖、陰道了,就會告訴他了,像陰莖這些是你的隱私,是不能隨便讓別人碰的。他知道這個是科學知識,在這種基礎上再去講陰莖放入陰道,他就覺得沒什麼」。
在韓雪梅看來,真的找得到一本教材讓所有學生和家長都覺得恰到好處嗎?就好像,能找到一道數學題能讓所有學生都覺得難度適合嗎?性教育本身就是一門時常需要討論且充滿變化的學科,性與身體,本身也充滿了變動的奧秘。雖然性教育有一個普遍的觀念是,性教育要走在身體發育之前,但每個個體又有自己獨特的發展路徑,「5年級講月經的時候,有一些同學還沒來,但有一些可能已經來了。」
教育者對此有更深刻的體會。韓雪梅遇到過一個例子,一個1年級的小男孩會在課堂上進行自慰,這讓所有老師都很驚訝,調查清楚情況之後,老師們發現,這位男生看見過好幾次父母在家裡的性行為,父母對此沒有進行很好地教育,他感到巨大的迷茫和壓力,最終只能用自慰來宣洩。
韓雪梅沒有阻止他,解決方法是告訴他:「不能在公共場所,或者不能在別人能看到的地方發生自慰行為」。「我們的教材裡是這樣的。我們都沒給年齡或者頻次那樣的界限。(小孩子)應該會有這些性萌動的,其實這些都可能是有爭議的。」
這部分內容原本是被放在五年級下冊,教材上寫著 「自慰時,要注意安全和衛生,不要讓身體受到傷害」,「是否自慰,是個人的一種選擇,與道德無關。無論男孩、女孩,有自慰都是正常的。」
「希希學園」項目兒童繪畫作品二|康景淳 攝
「不要把教材等同於教育」,韓雪梅說,在教材之外,更多地還需要依靠教育者本身,同一本教材,在不同學校,不同班級,老師講出來的都會不一樣,老師會視小孩的情況而定來進行教學內容。
孩子有很多各式各樣的信息渠道,有時候來自大人的談話,有時候來自各種媒體。很多小孩還會突然跑過來問,什麼是順(順產),什麼是剖(剖腹產),他們知道懷孕了會吐,喜歡吃酸的,也聽說過難產死人,會由此產生恐懼。
「希希學園」項目兒童繪畫作品三|康景淳 攝
有一個小孩問過韓雪梅:「小孩子剛生下來渾身是血,是他自己在流血嗎,他怎麼活下來的?」他從電視上看到過剛出生的小孩,韓雪梅告訴他:「那是媽媽的血,不是孩子流的血。」
這讓韓雪梅想起她為什麼要做性教育,「你是他身邊唯一能回答這個問題的人,因為他的父母可能不會跟他討論這個問題,他的其他老師也不會跟他討論,你這個老師在這兒是唯一跟他討論這個問題的人,然後他從你這兒得到了一個答案,哎喲,那種感覺也真的特別舒服,就是你會感覺這個孩子因為你的一個回答,他可能從此對生孩子就不害怕了對吧」。
《珍愛生命》 教材內容節選
(文中兒童繪畫作品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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