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自一位參加過金門炮戰的解放軍老兵張延順口述。通過他的回憶,我們能感受到60多年前那場戰鬥的驚心動魄,能體會到先輩們為實現祖國的統一所付出的努力。
應徵入伍
1955年底,我從山東聊城二中應徵入伍。當時國家需要從初中在校生選徵海軍、空軍,這恰好能實現很多男同學的海軍夢、空軍夢,大家都紛紛搶著應徵。
1956年2月17號大年初六,上面來了通知,要求接到入伍通知書的青年都到聊城集合。到了聊城,不管大家什麼兵種,先統一發了陸軍軍裝。接新兵的海軍軍官還把我們編成臨時的連、排、班,方便管理。
三天後,我們乘坐十幾輛大卡車離開聊城。離開時,大街兩邊站滿了送行的親人們,大家揮著手,流著淚,和我們告別。
我坐在慢慢行進的卡車上,腦海裡滿滿的都是親人、老師、同學的音容笑貌,心中有不舍,也有興奮,對未來當兵的生活充滿了嚮往。
卡車直接把我們拉到濟南火車站的貨站,下車後,我們又上了拉貨用的悶罐車。兩天後,悶罐車把我們拉到此行的目的地——旅順港海軍基地。
來到旅順的新兵先在新兵訓練團集訓幾個月,學習理論知識和軍事技能,合格後再分配到各部隊。因為海軍是特種兵,軍事素質要求高,所以當上海軍的新兵學習時間更長,服役時間也比陸軍長一兩年。
我們剛到新兵訓練團時,住的是原來蘇軍留下的兩座大樓。房間少床也少,一下來了幾百人,很多人只能打通鋪睡在地下,學習的教室也暫時無法解決。
於是上級讓我們先上山採石頭,自己把教室蓋進來。不到半年時間,訓練基地就建起了一排排整齊的教室。
現在想想那段日子,雖然也累,但我們像一個大家庭,每天都充滿了笑聲;大家年齡又相仿,有說不盡的話,真是苦中作樂的難忘時光。
有了新教室,我們開始了正規的學習和訓練。我學的是海岸炮兵指揮儀,它主要配備在130毫米口徑火炮上,大炮和儀器都從蘇聯進口的。
這種在當時很先進的武器,構造原理複雜難懂,需要有一定的文化課基礎才能操作,好在我學習認真,過了一段時間就能熟練地操作了,也能進行簡單維修。
在訓練團學了幾個月,我們又到老鐵山海岸炮兵連學習半個多月的實操,強化了實際操作和故障排除的知識。
1956年底,上級按我們學習技術的不同進行分配。我和聊城二中的同學王成明、郭孟高等十幾個人被分到大連海軍鐵道炮團。鐵道炮團的火炮還是蘇軍留下的,屬於活動性海岸炮。
海岸炮團的四個連隊都駐守在大連。我和王成明在172連,駐地在大連海運學院附近。四個連輪流值勤,沒有特殊情況時,值勤就是進行日常訓練。
我們有時也演習。演習時,指揮儀班是最辛苦的,因為指揮部都在山頂,我們的指揮儀卻在山下的火車上,指揮儀和指揮部中間用雞蛋那樣粗的電纜聯繫著。
每到演習,我們得跑到山頂把連接指揮儀的電纜背下山送上火車,把電纜連到指揮儀上。電纜幾十斤重,背著它山上山下的跑,相當費力。而海岸炮的電纜因為埋在地下,就省力多了。
調往前線
1958年「八二三」炮戰前,大小金門島上的國軍經常騷擾我軍,向我駐地打炮,造成前線部隊及村民、漁民不少死傷。
為打擊敵人的氣焰,中央決定還擊,對大小金門島及周圍有國民黨駐軍的島嶼進行大規模炮擊。這就是後來人們常說的萬炮齊轟金門島——金門炮戰。
1958年春節剛過,我們連長讓我去旅順基地,參加為期一個月的體育集訓,好在連隊的體育課上給大家做動作示範。
但集訓剛過兩周,連隊又通知我馬上歸隊,什麼原因沒說。回到連隊才知道,我們鐵道炮團的十幾個人要被調到東海艦隊。
第二天,我們從大連坐船到達上海,下船後直接到東海艦隊司令部報到。接待我們的人看我們坐了兩天兩夜的船很辛苦,就先把我們帶到新民路招待所休息。
十幾個鄉下來的兵剛到上海,看哪裡都是新鮮的。頭一天,我們一起去了上海最繁華的南京路,又看了上海大世界和黃埔江岸,晚上再回到招待所休息。
這樣過了十幾天,上海想去的地方也都去了,新鮮勁過了,大家也憋不住了。我們去司令部請示任務。上面回話說,要派我們去福建前線,到廈門執行任務,讓我們耐心等待。
幾天後,我們帶著介紹信,坐上了去廈門的火車。當時鷹廈鐵路剛通車,車開得很慢,從上海到廈門,又是兩天兩夜的行程。
車一到廈門,我們才發現廈門人都穿著單衣,而我們十幾個人還都穿著棉衣棉褲,披著羊皮大衣。沒辦法,誰讓我們沒想著先換衣服呢?
我們排著縱隊向水警海岸炮團司令部行進,個個汗流浹背,引得路上不少行人圍觀。
到駐地後,我被分到44營160連,崗位是中央指揮哨。
我們駐守在福建前線的南端,對面是國民黨駐守的東碇[dìng]島,北面是大小金門島,都相距很近。在我們駐地用測距儀和觀察鏡,可以清楚地看到金門島上國軍的汽車和料羅灣的艦船。
我們連的大炮守衛著西海岸線,和駐守在晉江圍頭的岸炮遙相呼應,正好能封住大小金門通往臺灣的水上交通線,在後來封鎖金門的戰鬥中,起到了極其重要的作用。
萬炮齊轟金門島
8月份的福建非常熱,也是前線戰士最緊張的時刻。大家加緊了戰前演練,也開始加固工事,做好基地的防護工作。
我們把原先露天的觀測哨用東北的大圓木加上了蓋;在原本鋼筋混凝土的指揮部上面又加上1米厚的沙石;各炮位也都備足了彈藥,隨時準備打仗。
1958年8月23日下午5點剛過,連指揮部突然發出戰鬥警報。聽到警報聲,全連將士不到1分鐘就進入各自的戰鬥崗位。
我的崗位是指揮儀6號手,任務是傳達指揮員的作戰指令。和平時訓練一樣,我迅速戴上耳機密送話器,問各炮準備情況。各炮回答完畢後,我向指揮部報告:「全連一切準備完畢。」
這一次不是訓練,而是真實的戰鬥,我心裡很緊張,外面的各種雜種也聽不到了,只能聽到儀器轉動的聲音和自己的心跳。
下午5點30分,耳機裡傳來指揮員的戰鬥指令:「戰鬥開始,目標金門島料羅灣,戰鬥裝藥爆破彈,射速10秒。」
我重複著指揮員的指令,兩手同時操作指揮儀的指示器。當聽到「放」字時,我嘴裡也喊了聲「放」,同時左手拇指按下發射指令。
在我按下的同時,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隔著耳機傳了過來,四發炮彈同時呼嘯著向金門島飛去。
按指揮員的命令,我要每10秒按一下發射指令。我右手打開秒表,計算著炮彈的飛行時間。當第一炮彈群還有10秒落地時,我發出彈落地指示,並喊出「彈著」。
這樣打了三分鐘,觀測哨報告說,料羅灣油庫中彈著火。
因為彈速快,每門火炮連續發射40多發炮彈後,炮膛的溫度急劇上升,炮手已經無法有效控制火炮。炮彈剛裝進炮膛,就被自動射出去,炮手躲都躲不及,有的炮手被火炮的後坐力衝出幾米遠,發射指令也被打亂了。
我向指揮員匯報了這一情況,指揮員下令暫停射擊。
我連雖然停了,陸軍的炮火卻沒停,還在下雨般地急速射擊著。從觀察哨裡可以看到,大小金門島一片濃煙火海,敵軍被我們打得暈頭轉向。
過了好長時間,敵軍才反應過來,開始向我軍陣地還擊。雙方互射一個多小時才慢慢停了下來。第二天,情報部門傳來了頭一天的戰果:打死兩名敵軍中將,1名少將,傷斃敵軍官兵600餘人。
從8月23日開始,中國人民解放軍對大小金門島及周邊敵佔島嶼進行了封鎖,只要發現有從臺灣開出的艦船,我軍立即開炮射擊。在我們的嚴密封鎖下,任何送往臺灣的軍需物資都無法從水路上島。
不久,中央宣布我國領海由原來的3海裡改為12海裡。
在封鎖海域的同時,我國空軍也與敵軍展開了爭奪制空權的戰鬥。
我方陣地上空,經常會有十幾架敵我雙方的戰機,上下翻飛,來回追擊,在空中「拼刺刀」。因為雙方糾纏太緊,速度又快,我連的高射炮和高射機槍不敢輕易發射,只好在各自位置上等待命令。
這段時間出現一個小插曲。
有一天夜裡,突然有一架運輸機從臺灣飛了過來。不知駕駛員是緊張還是迷失了方向,竟然把我軍營部的陣地當成大金門的料羅灣,向我們飛過來。
看到飛機進入射程,我營部的高射炮立即開炮。這時敵機才反應過來。為加速逃跑,它扔下裝載的物資,快速向臺灣方向逃去。只見月光下,一個個降落傘向我營地飄落下來,戰士們拿起衝鋒鎗把降落的地方包圍起來。
大家走近一看,原來是18隻大木箱,有的箱子太沉,落地時已經摔開,裡面的紅燒肉罐頭滾了一地。醫生化驗後確認無毒,營長讓大家把罐頭分了下去。每隻罐頭1公斤,每兩人分一個罐頭,讓戰士們改善了一次生活。其餘的作為戰利品上交給了福建海軍基地。
「八二三」戰鬥開始後,我們全連官兵吃住都在戰鬥崗位,從未離開過。
嚇跑美軍軍艦
金門被封鎖後,島上的國民黨軍隊十幾萬人彈盡糧絕。某一天,前線傳來消息,有艘臺灣「中」字號大型登陸艦在美國驅逐艦的護衛下向金門駛來。我們立即發出戰鬥警報,炮臺、雷達也開機密切跟蹤監視。
我迅速進入崗位,戴上耳機,聽到雷達站站長向指揮員傳送信息:「前面是臺灣的『中』字號,後面是美國的驅逐艦,即將進入我炮射程!」
如果只有臺灣的登陸艦,我們肯定毫不猶豫地開炮射擊,但有美艦在旁邊,打還是不打,福建前線指揮部也不敢下決定了,這需要請示上級。
中央很快軍委來了指示,打臺灣的,不打美國的;如果美艦對我射擊,我堅決還擊。
向上請示的這段時間,臺灣「中」字號已經進入我連射程,炮手也已把炮彈放到了裝填機上。所有戰鬥人員緊張而安靜地等待著。
等了十多分鐘,我耳機裡突然傳來指揮員的戰鬥指令:「戰鬥開始,目標『中』字號,戰鬥裝藥爆破彈,射速10秒!」
我立即重複指揮員的戰鬥指令,並快速地操縱著儀器。
我喊出「放」的同時,手也按下了發射按鈕。只聽一聲巨響,炮彈向敵「中」字號飛去。
我軍剛一射擊,護航的美國驅逐艦像受驚的野狗,轉頭逃向了公海,這在我連的炮瞄雷達上看得清清楚楚。我耳機裡也傳來雷達站向指揮員的報告:「美艦向公海駛去。」
直到我軍把「中」字號打癱,美艦也沒敢過來救護,還是國民黨的軍艦把「中」字號給拖了回去。
第二天早上,我軍對美國軍艦駛入我國領海一事,向美軍發出第一次嚴重警告。也正是從這一天起,美國第七艦隊的艦船每天夜裡在我國領海邊緣遊來遊去。
只要美艦一接近領海,我們就發出警報,並開機待命,直到敵艦離開。這樣一起持續了七八天。
有一天夜裡,國民黨軍隊的一艘水陸兩用戰車,偷偷駛向我連對面的東碇島。我連的炮瞄雷達立即開機,很快捕捉到目標。
結果只打了幾炮它就不動了。我軍炮艇駛近一看,敵戰車上的人已經逃走。戰士們用炮艇把它拖回,成了戰利品。
首長和文藝工作者的慰問
在封鎖金門島的戰鬥中,我們打了幾次勝仗,上級給我連記集體三等功一次。福州軍區司令員韓先楚、海軍司令員蕭勁光先後來我連視察慰問。首長的到來給了我們很大鼓勵。
對金門島封鎖一個多月後,國民黨駐守部隊山窮水盡,走投無路。中央從大局出發,不久後解除了封鎖,炮戰也停了下來。後來又改成雙日不打單日打,其實我連也基本沒再打過。
炮擊金門島的那段時間裡,讓我們最難忘的是,文藝界全國人民慰問團來到前線慰問。當時炮戰還沒完全停下來,敵我雙方不一定什麼時候會再打炮,所以慰問存在一定的危險性。
但演藝人員冒著危險來給我們演出,聽說梅蘭芳大師帶著自己的琴師在廈門炮艇碼頭上為戰士們清唱。後來各省、市、自治區的慰問團也先後來過。
很多人還帶了慰問品、土特產品,像山東的大蔥、山西的紅棗等等。雖然不多,但戰士們都能分到一點,非常感動。
如今幾十年過去了,國家也已進入和平發展的時期。我把戰鬥經歷講出來,希望後人能夠銘記那段歷史,不忘過去,方能砥礪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