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建軍節。在中國文學生態中,有一支文學力量始終存在,但較少被拿來討論,那就是軍旅文學。今日的軍旅文學創作,除了一貫以來寫軍營、寫軍人的題材外,各類戰爭題材的類型文學十分扎眼,它們在暢銷書市場上佔有很大的份額。該如何看待當今的軍旅文學?軍旅文學創作現狀如何?問題何在?出路又在哪裡?帶著種種問題,昨日,記者採訪了著名文學評論家、《解放軍文藝》副主編殷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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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旅文學與當下軍營現實存在疏離
記者:談起軍旅文學,這四個字對於很多讀者估計是有點陌生的,他們估計更願意聽到戰爭小說。在我的印象中,軍旅文學在上個世紀60年代、70年代、80年代,是很熟悉的一個詞,那時的作品家喻戶曉的很多,最出名的估計要數80年代的《高山下的花環》。那個時候聽到「軍旅作家」這個稱號,覺得非常神秘。但近一二十年來,軍旅文學尤其是軍旅小說,給人的感覺是可讀性不高,總覺得他們的題材太雷同了,無非就是營隊那點事,寫得太實了,看不到有多少想像力……
殷實:曾幾何時,軍旅小說與「軍營現實題材小說」之間,其實是可以畫上等號的,因為除此之外我們並沒有看到過其他的小說傳統。一般來說,中國作家擅長寫實,喜歡記錄,多半情況下,僅只是仰仗生活本身的豐厚賜予,他們就可以展開自己的工作了,而且往往卓有成效——在接受方面沒有任何異議。軍隊作家們的寫作也是如此。這種天然的、也就是不自覺的「現實主義」傾向,和中國式的觀照世界的生命態度有關。簡單地說,我們「載道」、「致用」的精神制度本身,就在規定著文學的世俗化性質,同時也制約了想像、虛構和寓言層面的「離經叛道」。
記者:這是一方面。還有一個閱讀體會,今日的軍旅文學寫軍營生活,但總覺得寫得不深入,反映的僅僅軍營生活,沒有寫到人心深處去。
殷實:今天的軍旅文學寫作,與當下軍營現實之間,是一種什麼樣的關係?結論很簡單:存在著某種嚴重的疏離。從創作主體也就是作家方面來看,甚至存在著有意無意的迴避。這種情況似乎有點奇怪:世俗化特徵鮮明的文學寫作,卻要與現實保持距離,長於摹寫生活、照搬「現實」的軍隊作家們那裡究竟發生了什麼?如果簡單地梳理一下,我們會看到,從20世紀80年代的「表現生活」、「幹預生活」,到90年代的「軍營新寫實」,軍旅文學基本上都是應和社會生活的變革而在同步前行。「表現生活」、「幹預生活」,自然多少會帶有主題先行的遺風,致使藝術創造的主體精神多有貶損。「軍營新寫實」又太過於照相式的逼近,造成了就事論事和機械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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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題材類型文學難以登上大雅之堂
記者:新世紀之後的軍旅文學呢?
殷實:按理,新世紀的軍旅文學應該收穫教訓,有所超越。但事實並非如此,隨著中國社會的轉型,「市場」這個新的現實很快引起了作家們的濃厚興趣——不是基於市場觀念在本質上對人、對人的一切社會關係的積極或異化作用感興趣,而是對如何才能提供符合市場需求的「產品」感興趣。許多作家一夜之間變成了暢銷書商、影視劇生產商的僱傭勞動者。我們看到了大量以戰爭題材為主的暢銷小說,以及改編的電影、電視劇。這意味著,原本具有思想主動性的精神活動——寫作,進一步世俗化,降格為一種向訂製人提供商品的「量體裁衣」行為了。就市場條件下的勞動交換而言,這也許無可指責。然而,若從精神事務的層面看,就是對文學作為一種社會意識形態的功能與價值的否棄。此種變化所引發的悖謬和矛盾,看上去格外地難以調和:作家們服從或者迎合讀者、觀眾的趣味,而自然人性所要求的諸如獵奇心理、對刺激的滿足,以及各種各樣的欲望化享受,最終塑造出的大眾「美學」需求,往往平庸而低俗,某些情況下甚至是非理性的和反智的。儘管他們的故事很好看,情節很離奇,但終究是登不上大雅之堂的。
記者:如此說來,軍旅文學要有所作為,必須走出既實用主義地寄身現實卻又謹慎地迴避現實表達這一怪圈。走出之後,又該怎麼辦?
殷實:很多人談到軍旅文學的怪圈,會想到發表和出版機制、意識形態管控之類的制約,其實未必,還是創造力、想像力的問題,是作家思想境界和生命情懷的問題。在此可以舉兩個當代以色列人的例子:小說家奧茲,寫了多部以巴以關係為主題的小說,既受到以色列讀者喜愛,也受到巴勒斯坦人的青睞,因為他的小說中對巴以和平的渴望,對人類之愛這些主題的深刻理解,完全超越了民族、宗教和政治的藩籬;同樣,在詩人耶胡達·阿米亥的筆下,刀劍、擔架、爆炸聲和母親的哭泣,都是最常見的意象,他並沒有簡單地站在這個民族的立場上譴責那個民族,而是通過對軍事衝突和流血事件的刻骨銘心的「記憶」,一再告訴人們和平是多麼珍貴。歷史上,美國詩人惠特曼寫軍人與戰爭的一些詩歌,中國詩人穆旦寫於抗戰時期的許多作品,都堪稱經典,至今少有人能超越。反觀我們當代的軍旅詩歌創作,顯得過分隨意,沒有什麼形式感,也沒有對戰爭與和平主題的深度介入,寫崗哨、士兵、槍,都是在刻意營造,很難深入人心。
通過比較,軍旅文學要走出怪圈,作家們必須把目光投向國家、民族的現代化進程,特別是與這一進程相伴隨的各種精神文化困境,要有勇氣面對和突破,還要有歷史眼光,並從現狀這個大的格局中去思考,並且超越現實,必須要有這種崇高的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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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人新作看到可喜變化
記者:最後,談談就你觀察到的一些好的、給人驚喜的作品。舉個具體的例子。
殷實:這兩三年來,我在一些新人新作中也看到了一些跡象。我認為這些跡象預示著可貴的變化。作家王凱的長篇小說《全金屬青春》、中篇小說《終將遠去》、《任務》這些作品,大都涉及了軍人的道德困境,以及他們內心的掙扎、自我修復、自我救贖衝動等等,這在之前的軍旅文學中是稀有的元素。
《全金屬青春》中,一名軍校同學肖明因被大家孤立而痛苦難抑,在極端心理狀態下與哨兵發生衝突,最終導致被退學處理。在肖明離校當晚,同宿舍每一個自覺不自覺討厭過這位室友的人都輾轉難眠,陷入了莫名的不安之中。原因很簡單,這是個一入學就以「積極追求上進」姿態出現在大家面前的角色,他的種種表現,在成熟得略有些冷漠世故的各位室友看來似乎有點平庸,但當這位只不過按照一般社會邏輯尋求自我塑造之路的孤獨個體遭遇慘敗時,本該幸災樂禍的同窗室友們卻無法不承受自責,當懲罰真的出現時,還是讓他們覺得驚駭,嚴厲得有點不能接受,還因為他們自以為是的「看透」,卻被證明是另一種更可怕的平庸。這樣的小說就很好,寫出了人的複雜性,更重要的是還準確捕捉到了一種天然純潔的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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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實,軍旅詩人、著名軍旅文學評論家,現任解放軍出版社《解放軍文藝》副主編。出版有詩集《妥協之舉》、《零度以下的爐火》、評論集《當小說成為哲學的僕役》。
記者 鍾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