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吃火鍋,學過做咖啡。
如果蔡瀾先生所說的火鍋所缺少的「文化」是指加工食物的奇巧技藝,那我只能最多苟同這一點。但食材的珍稀、奇巧的技藝,並不是食物文化的全部。
我的咖啡師傅每天就喜歡悶在店裡,不斷地烘培豆子,不斷地做杯測,不斷地改進各種參數,從早上到凌晨,一點點地把咖啡做成他最理想的狀態。
他教我們做咖啡,要求我們即使是在做意式濃縮時候,取粉的誤差不能超過0.3g。壓粉的時候手不能旋轉,要壓得均勻。不然粉太緊的話,咖啡會萃取不均勻,會有澀味,不好喝。
我總在想意式濃縮那麼濃,怎麼會有人嘗得出來澀味。
還有就是杯測的時候師傅和師兄師姐都能品出果味、酒味、花香、海鹽各種風味,而我卻什麼都喝不出來,只嘗得出咖啡味。(可能是因為我從小是吃外婆的超重口味川菜長大的)
只有一杯真正的精品咖啡,才會出現風味。然而就是這點大部分人都嘗不出的風味,使得這杯咖啡成為一杯精品的單品。使得它比一般的單品咖啡更加具有價值。風味的出現不僅僅代表著沒有澀味,沒有過萃,還意味著咖啡師在衝泡時所體現的優秀素質:無與倫比的水溫的控制,萃取時間的控制,注水方式的選擇等等等等。只有具備這些條件,才能使得豆子的風味被萃取出來。
漸漸地我知道,像某些食物、飲品,它們之所以具有特別的價值,是因為背後的一些故事或者製作者的技藝。比如一杯名貴的紅酒,藏家真正引以為豪的不是它的酒精度是xxxx純度怎麼怎麼樣,而是在於它的高價,在於製作它的酒莊血統,在於它xxx年的歷史,在於它的原料是多麼名貴的葡萄,在於它曾經躺在名貴的橡木桶中發酵。名貴的紅酒和廉價的紅酒在本質上來說90%都是一樣,但是要達成最後的10%,需要付出無數倍的努力和沉澱,這最後10%的價值早已不是實用價值,或者說價格與價值是嚴重分離的。這10%象徵著品味、權力、身份或者其他虛無的有錢人追求的東西。
蔡瀾先生喜歡有編號的A5和牛,喜歡根據自己從澳大利亞買來配方做的越南粉,喜歡各種把珍稀食材以奇巧技藝加工的美食,他所追求的美食,所追求的所謂「文化」,不外乎就是這最後10%的神技與故事罷了,但是它根本就不是美食的全部。那是屬於陽春白雪的,但美食也是可以下裡巴人的。就好比精品咖啡能夠作為藝術而存在,但是學生族熬夜常喝的速溶咖啡也有存在的道理,它們寄託了很多人年輕時候的回憶。
在四川火鍋的誕生和流行,是因為川渝多勞工,往往在工作時沒有好的烹飪條件,便直接支一口鍋燒好湯把能找到的食物丟進去蒸煮,這難道不是文化的一部分嗎?
食物辛辣,據老一輩人說是因為盆地溼悶,吃辣椒可以讓人透氣除溼(雖然我沒這麼覺得)。這獨特的辛辣味,難道不是文化的一部分嗎?。
在或開心或悲傷的時候約上狐朋狗友去到火鍋店,開幾瓶勇闖天涯,一邊罵罵咧咧地詛咒著生活的不易,一邊面紅耳赤地開著或葷或素的玩笑,這是川渝人家的典型群像。這難道也不是巴蜀文化的一部分嗎?
我的咖啡師傅,即使他也一樣很挑咖啡的品質,他的舌頭和鼻腔具有我難以想像的天賦,但他也經常深夜杯測完去吃一頓火鍋擼頓串串燒烤,即使這會多多少少影響味覺的靈敏。
有生活的寄託,能夠引起特定群體的共鳴,那就是有文化。
更何況,作為一個美食家,以蔡瀾先生四大才子的地位,即使是面對被火鍋底料煮過的食物,如果你的舌頭不能分辨新鮮程度,那只能說明你是不合格的。
其實袁枚也是這個意思
冬日宴客,慣用火鍋,對客喧騰,已屬可厭;且各菜之味,有一定火候,宜文宜武,宜撤宜添,瞬息難差。今一例以火逼之,其味尚可聞哉?近人用燒酒代炭,以為得計,而不知物經多滾總能變味。或問:菜冷奈何?曰:以起鍋滾熱之菜,不使客登時食盡,而尚能留之以至於冷,則其味之惡劣可知矣。
川渝的重口麻辣火鍋,產生之初就是為了處理不那麼新鮮或者腥羶味重的下水的,所以調料味道蓋過一切食材,用俗話說就是「煮個草鞋也一個味」。所以蔡瀾說的不算過分。我見過川渝式麻辣火鍋店賣霜降牛肉的,你就琢磨,「暴殄天物」這個詞是不是就是為這種事量身定做的?
但是「煮草鞋也是一個味」是缺點也是優點,缺點是好食材發揮不出本源結果被浪費,優點是這麼一煮,草鞋也能吃了,而且味道不賴你發現了沒?
對於袁枚、蔡瀾這種有閒有錢的甚至有點遊手好閒的人,火鍋尤其是麻辣火鍋滅絕了好;對於我這種光是活著都要拼盡全力,只能吃得起草鞋的人,火鍋滅絕了,那還咋過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