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父家書》,邢福義著,商務印書館2018年4月第一版,68.00元
「不管做大事小事,他都很認真」
陳章太(教育部語言文字應用研究所研究員)
我拿到這本《寄父家書》以後,整整3天大概地讀了一遍,心裡很不平靜,有很多感受,也有很多回憶和很多感悟。
第一點,我與邢福義教授的交往。1956年我從廈門大學調到中國科學院語言研究所,當時兩個研究院沒有分開,都歸中國科學院,我主要在做科研工作。特別是1963年,我的老師、《中國語文》主編丁聲樹先生把我從方言研究室帶到《中國語文》編輯部,讓我做副主編兼語言所的常務副所長。《中國語文》復刊以後是呂叔湘先生當主編,他當時也是我們語言所的所長。這個工作讓我與邢福義教授有不少接觸和交往,他的很多學術成果和重要的論文都是在《中國語文》上發表的。
跟邢福義教授接觸以後,我們逐漸成為老朋友,而且是老同仁和同行,至今相交數十年。我們經常在他身體不好的時候、家庭碰到困難時、長期臥病時通電話,兩個禮拜前我還跟他通過一次電話。當時他很激動,說現在多少還能做點事,但年紀大了。我生於1931年,今年已經87歲了,年紀大了以後精力不夠,已經做不了什麼事情,所以我很敬佩他,能長期堅持寫作,思考問題、研究問題。他說「這也許是我的命吧,決定了我走上這條路,就會一直走下去。」
我們接觸以後彼此很了解,交談得很投機,有很多想法包括對人生的感悟和學術觀念很相近。跟他交往的過程中,我都是有什麼想法就直說,我從他那裡得到了不少的教育,我很感謝他對我的幫助。
第二點,在交往過程中我深深感受到邢福義教授育人治學的重要特點。他很重情義。我把他的育人治學概括為24個字:「品德高尚,富有愛心,治學勤奮,成就卓著,做事認真,講求實效」。這是我個人的意見,不一定準確地概括了他所有的特長特點。不管做大事小事,學校的事、教師的事、社會的事、家庭的事,他都很認真。他還盡心盡力培養了一批又一批的優秀學生,他培養學生非常認真,要求很嚴格,但是又很寬容,他以身作則,用自己的行動影響學生。他培養的一批又一批學生在各自的崗位上發揮著重要的作用,對國家、社會做出了貢獻,這也屬於他的一大成就。
第三點,《寄父家書》的主要內容與啟示。家書主要是邢福義教授寫給他父親的240餘封家信,內容豐富,體現出一位知識分子,準確地說是一位學者,從青年中年時期走過的人生歷程,還有邢福義教授堅定的追求和頑強奮鬥的具體成果。家書裡處處都體現出這樣的具體內容,也體現這些追求奮鬥所取得的重要成就及貢獻。家書中有許多重要的事實,還呈現出很多深刻的哲理,對我們,特別是對青年學子有重要的啟示,值得我們認真閱讀。
「邢先生是有情有義的人」
周清海(新加坡國立大學兼任教授)
我和邢福義先生是多年的老朋友。用「相知無遠近,萬裡尚為鄰」,最能描述我和他的交情。我曾對他的學生說:邢先生是「有情有義」的人。
1985年,在北京香山飯店舉行的「第一屆國際漢語教學討論會」上,我們認識了。1994年,我負責籌建了南洋理工大學中華語言文化中心。1997年,我給他發了聘書,請他到中心來半年,從事華語語法研究。大學向他提供的待遇和聘請歐美著名學者的一樣,非常優厚。邢先生回信要求我讓他考慮一個月。後來,他拒絕了我的聘請,理由是太太的眼神告訴他捨不得他離開。這時候,我才知道,邢太太癱瘓在床。
2006年9月,邢先生到新加坡來參加由學生發起的「華語論壇暨桃李聚會」,為我慶祝從教40年和65歲的生日。新加坡總理李顯龍在總統府接見了他以及與會的另外四位友人。三天之後,我送他到機場,和他在機場共進新加坡式的烤麵包及咖啡。此後,邢先生就很少出遠門,他在太太身邊,陪了她16年。
邢先生理解和支持我關於華語語言教學與研究的觀點,他啟動了「全球華語語法研究」。在啟動這個項目時重點指出:「啟動這一項目,既是為了深入了解華語語情,揭示華語語法的基本面貌,也是為了促進華人社會的語言溝通和漢語的國際教育與傳播,為中華文化的發展和繁榮作出我們的努力。我們期待的是,本項目能夠成為學界的一項共同課題,能有更多的學者加入到研究的行列。」在華語研究的學術觀點上,我們非常接近。
邢先生的身上,充分表現了「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的中華風骨。就是他的這種人格魅力,讓我和他保持了「萬裡尚為鄰」的精神聯繫。接到邢先生籤名的《寄父家書》,才知道,他給父親寫了37年的信。這些家書,除了邢先生的父子親情,人格魅力之外,也處處流露他的文才。邢先生的文採,是從平實的文字中流露出來的。這種自然的文字美,在現在中國的語言研究者身上,是少見的。邢先生的父親將這些家書保留起來,分別裝訂,寫了摘要,在85歲時,寄回給他。這是世上罕見的父子情。
在書前,他寫了這麼一段話:「當今的中國人,重視外國理論的引進,但也懂得,再好的理論,都必須適應中華水土,才能在中華開花結果。」重視自己的中華水土,是民族自尊的表現。這就是中國知識分子的傳統情懷。我和他相隔遙遠,見面很少,但就是這種文化上的聯繫,讓我們心靈相通了三十幾年。
深沉的父子情
田小琳(香港嶺南大學教授)
我和邢福義先生相識40年左右,邢先生是我的良師益友。他的文章,他的著作,他的學術思想,給我很大的幫助和啟發。
當我收到邢福義先生親筆籤贈的《寄父家書》時,有些詫異,心裡想這要有多少封信才能成書啊!我迫不及待地翻看全書,那黃色的信紙一張張整整齊齊摞在那裡的照片,首先映入眼帘。這是怎樣的兒子,又是怎樣的父親!這張照片已經令我眼眶溼潤。
百事孝為先。邢福義先生是孝子。當邢老先生蒙冤多年,遠在黑龍江的時候,邢福義先生堅信自己的父親會有重見天日的一天,在那艱難的日子裡,他的信是父親對未來的憧憬,我們可以想像,父親盼信和收信的喜悅心情。後來,父親的事終於「水到渠成」,父親再回到家鄉,繼續工作,安度晚年。邢老先生享年90歲高壽,福壽全歸。有這樣孝順的兒子,邢老先生此生足矣!
父親愛兒子,但沒有能力給他榮華富貴的生活,沒有房子,沒有鈔票,卻最知道珍惜自己和兒子的骨肉情。37年的240多封信,是兒子對他的真情傾訴,記錄著兒子的心路,記錄著兒子從青年到中年的成長。父親把信一張張鋪平收集好,按年編排,寫上重點,最後作為禮物送給兒子。這樣的父親,沒有見過。父親在這37年裡,幾經多地輾轉,每每收拾行裝,這些信就是他最寶貴的財產。
兒子愛父親,但沒有機會侍候在側,不能天天敬茶端飯,卻最知道自己學習和工作的成績就是對父親最大的報答。儘管父親並不了解漢語語法研究的真諦,兒子就是要把自己所寫的內容告訴他。幾十年來,他對漢語研究的熱愛,對當一名教師的痴心,感染著父親;他把一篇篇文章題目報告給父親,就像父親是他的老師。當職稱破格提升了,父親完全明白這是兒子天道酬勤的結果。
這本《寄父家書》,它的意義遠在家書之外。它告訴人們,作父母的,作子女的,應該如何互相關愛,互相疼惜,應該如何互相鼓勵,互相扶持。這是人們最寶貴的精神財富。這說的似乎是家事,可家事又何曾與國事、天下事分開過呢!
《寄父家書》是家書,又是「史書」,還是一部「情書」
汪國勝(華中師範大學語言研究所所長、教授)
《寄父家書》能夠整理出來,是緣於一段往事的追憶。2014年,華中師大中文系77級編輯一本畢業30周年紀念文集《我的1977》,請授課老師邢福義先生寫篇回憶當年授課和師生交誼的文章。時隔30多年,要寫回憶文章,當年的有些事情想不起來、記不準確了。為難之時,忽然想起父親郵寄過來的30多年他寫給父親的一捆書信。從書信中,他找到了有關記載,寫成了散文《漫憶1977》。正是這件事情,讓邢先生想起了這捆書信,看到了它的用處,於是從發黃的信箋裡、模糊的字跡中將全部書信一一錄入,整理出來。
對於《寄父家書》的價值,剛才各位先生都已經談到。它是一部家書,又是一部「史書」,在我看來,它還是一部「情書」。說它是「史書」,是因為它記錄了一位語言學家成長的歷史,反映了上個世紀下半葉中國語言學的發展軌跡;同時還折射出那個時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家國情懷和中國社會的歷史變遷。說它是「情書」,是因為書中反映了父子之情、兄弟之情、師生之情、親友之情。比如1961年9月28日的信中寫到,父親想著兒子冬天沒有棉衣,要將棉衣寄給兒子,兒子則想著黑龍江的冬天更冷,力勸父親留用,阻止郵寄。這裡講的雖然是一件生活瑣事,但字裡行間飽含著濃濃的父慈子孝、相互關愛的真摯情感。
《寄父家書》客觀地反映了邢福義先生的為學和為人,每篇家書都浸透著一個「實」字,展現出邢先生鮮活的人生。邢先生扎紮實實地治學,老老實實地做人。他求知的刻苦,治學的堅毅是令人敬佩的。文革時期下放農村,他白天勞動,晚上躲在蚊帳裡偷寫文章。上世紀70年代,沒有電扇,沒有空調,酷暑時節,他肩搭一條毛巾,腳泡一桶涼水,從早到晚,伏案不止,撰述《詞類辨難》。1996年夫人中風住院,他每天上街買菜,做飯送餐,忙完病人,就坐到電腦桌前,趕寫《漢語語法學》。邢先生有句話:「抬頭是山,路在腳下。」這已成為我們語言所的所訓。這句話是邢先生寫給首屆研究生李宇明、蕭國政和徐傑的,其實,這句話也是他對自己的鞭策。邢先生說,「幾十年來,我幾乎天天都在極為緊張地『趕路』,追求專業鑽研上的進展。」邢先生還有一句話:「為人第一,為學第二。」他用這句話教育學生,他也這樣告誡自己。無論對家人、對學生,還是對同事、對朋友,他都充滿了愛心和寬容,傾注了真誠和信任。
我還特別想說一點,願意出版家書,這是需要勇氣的。家書難免家長裡短,少不了兒女情長,甚至還會有些近於隱私的東西。邢先生能夠毫無保留地將自己的一切公之於世,如果沒有一定的勇氣,是難以做到的。邢先生敢於在世人面前敞開心扉,展示真實的自己,表現了一位學者的透明和坦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