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文的《一步之遙》裡有個馬走日,為了花國總統完顏英,打了一個叫鍾仨兒的髮小,事後吐露自己討厭鍾仨兒見誰抄誰。有人看電影愛猜謎,硬說鍾仨兒是孫中山。
孫中山先生愛引用的毛病,在上個世紀四十年代也曾被美國人津津樂道。
1942年的紐約,有頭面的政客和財閥們出入數不清的午餐會與晚宴,為烽火連年的中國募集善款。中美外交活動的政治舞臺中心,除了羅斯福總統、《時代》周刊的主編盧斯、女作家賽珍珠,還有一個槽頭肉像沙皮狗般層疊的胖子。這個胖子是何許人也,一開始誰也弄不清楚。時尚的《哈潑氏》雜誌嫌他刻板土氣,眼鏡片酒瓶底一樣厚,激進的《政治學季刊》形容他胖得走不動路。《紐約客》很敏感,發現此人並不簡單,像一隻年幼的貓頭鷹,貌似天真萌動,實際非常警覺。
他叫莫裡斯·威廉姆(Maurice William,1881-1973),是紐約城裡的牙醫,《紐約客》稱他為「改變中國歷史進程的人」。
莫裡斯到底做過什麼?他1881年生在烏克蘭,8歲同父母移民到紐約,16歲加入了社會勞工黨在布魯克林的分支,之後,一直小心謹慎地做著牙醫。人到中年,他突然厭倦了革命的空談與陳詞濫調,重讀馬克思,耗時八個月,寫了一本《歷史的社會解讀》(The Social Interpretation of History)。
四百頁筆記仿佛是寫給舊情人的分手信,笨拙倒也足夠坦率,娓娓訴說自己為何要同過去信仰的主義恩斷義絕。1920年7月,莫裡斯自費印製了兩千冊。小書很不起眼,總共賣掉了零星幾本。它沒有引發任何像樣的反駁,美國社會主義者們根本懶得與莫裡斯爭論。遭到如此輕視,這一年,莫裡斯退出了社會勞工黨。
原本,大學圖書館落滿灰塵的社會經濟類書架,是莫裡斯這本筆記最好的歸宿。可1923年的中國,某人某天不知為何,致電分銷公司美國新聞社,訂走了40本《歷史的社會解讀》。其中有一本,真的就到了廣州的帥府大本營。
按梁啓超的說法,中國提倡社會主義,以孫中山為最先。1924年1月27日,孫中山在廣東高等師範學校開始了一周一次的「三民主義」演講。他像鐘錶一般準時地講了12周,結束了「民族」與「民權」部分的內容,之後突然像是有了變故,等了三個月,才接上最後一部分「民生」的講座。
8月3日,是民生主義第一講。孫中山不僅暗示「梳西利甚」(社會主義)內部紛爭,「有五十七種,研究不知那一種才是的確」,又明確提及,「近來美國有一位馬克思的信徒威廉氏,深究馬克思的主義,見得自己同門互相紛爭……這位美國學者的最近發明,適與吾黨主義若合符節。」(《三民主義》,北新書局,1927年)
因為若合符節,孫中山拿來便用,用了也很坦誠,自己的「民生主義」,確實有一部分是美國牙醫「威廉氏」的發明。反正,講「梳西利甚」或講「民生」,在中國與在美國,國情不同,意義也不同。
孫中山去世前,許多人因為他的名氣而走到一起。政客也好,反對北方軍閥的南方人也好,共和派力量也好,本沒有人關心他的主義。大家花了很長時間才弄明白,所謂「梳西利甚」,實際上就是「社會主義」。現在改講「民生」,事關生計,離「梳西利甚」大概也遠不到哪裡去。對於中國人來說,「民生主義」既沒有調轉方向,也沒有改變性質,只當是政治家言語多變,不用太較真。沒有人會認為,中國的命運會因為一個美國的牙科大夫而改變。
莫裡斯·威廉姆醫生的人生,卻和從前大不一樣。在惜字如金的《紐約客》雜誌上,他圓滾滾的身體佔了滿滿六頁紙的篇幅。駐美大使王正廷邀他加入國民黨,蔣介石為他頒發採玉勳章。在他牙科診所的漱口池上方,緊挨著寒光逼人的鑽頭,還有一幅孫科送的孫中山絲繡像。1931年,威廉姆醫生出版了人生的第二本書,不再孤獨地自負盈虧,出版公司客氣邀請,報紙雜誌洋溢推薦。
這本《孫逸仙與共產主義》(Sun Yat-sen Versus Communism)的意思一分為三。起初,還未邂逅威廉姆醫生的孫逸仙,信的是「梳西利甚」,後來有了一部奇書《歷史的社會解讀》,再後來雙劍合璧,孫先生的「梳西利甚」便完全調轉了方向。小書很薄,統共200頁,威廉姆氏到底把一件事說了明白,中國的孫先生實在借用了不少自己的說法。抄來抄去,便有了奇妙的行文,《三民主義》裡從英文譯到中文的那一部分,如今又被粗體加重地再譯了回去。
今天,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中國研究中心的莫裡斯·威廉姆檔案裡,依然保留了許多當年往來的信件。1928年9月,英譯版《三民主義》的編輯L.T.陳先生,從北京寫信給莫裡斯的出版商:「威廉姆醫生書中提到,我從孫先生的一位私人朋友那兒得知,孫先生曾對《歷史的社會解讀》手不釋卷。我所言並不準確。去年一月我便第一時間通知了出版商,讓他們在新版中校正。望公眾和威廉姆教授可以原諒我粗心的轉述。」
1932年3月,威廉姆寫給宋慶齡的信。在另一封1932年寫給宋慶齡女士的信中,威廉姆格外解釋了自己的立場,為孫中山能夠重提《歷史的社會解讀》而「感到無上光榮」。時間過去太久,這兩封信,一半以上的字跡已無法辨認,L.T.陳先生是誰也無人考證。他否定自己說過的話,怕自己的閒話被人曲折放大。孫中山先生到底抄沒抄美國牙醫的「梳西利甚」,這其中情緒的微妙,讓人遐想聯翩。
紐約牙科大夫頗有喜感的人生經歷,當然不是1940年代美國各大媒體採寫的真正目的。1942年,美國批准了對華五億美元的貸款,籤了《中美互助協定》,正式扶植國民黨政權。至此,孫中山的繼承人蔣介石在《時代》周刊的封面上已露過六七回面。在這樣一個民國三十一年的大形勢之下,《紐約客》讓「可能改寫了現代亞洲歷史」的威廉姆醫生隆重出場。
彼時遠東這一塊亂鬨鬨的土地上,中國命懸一線。美國應該成為中國的朋友,幫蔣介石一把。孫中山受人愛戴,是近代中國的先知。可美國人還隱約記得,孫先生的《三民主義》是用來革命的。也是同一位孫先生,早早與阿道夫·越飛聯合聲明,算是與蘇聯結了盟。後來共產國際的鮑羅廷,又成了他身邊最重要的人。時至今日,如果要放大孫先生的一己之力,那麼,他最好別是個布爾什維克。倘若他是中國的列寧,倘若中國真成了蘇聯這隻風箏的尾巴,他建立的國民黨為什麼要被美國人支持呢?
莫裡斯·威廉姆醫生原本對中國一無所知。他白天替病人拔牙,晚上給「梳西利甚」挑錯。自打被孫中山先生臨幸,威廉姆醫生對中國便有了莫名的責任與義務。作為「孫逸仙集團」的負責人,他像個媒婆一樣,確保中國和美國能愛得長久,不僅常常要與紐約的中國名流共飲,還得學著用筷子吃宮保雞丁。
威廉姆全身心的投入「中國」這項新的事業。他與哲學家杜威與駐美大使胡適,長久熱切地書信往來。因為有醫科生的基本背景,又理所當然地做了美國醫藥援華會募資委的主席。1930年代中期,威廉姆和愛因斯坦通信,商討在上海設立避難所,安置德國猶太難民的可能。為了確保猶太人來滬能安穩就業,他在信中和愛因斯坦保證:「許多與我們一樣想法的人,得知中國人民與中國政府對我如此友善,都一致認為,最好的辦法就是我親自去中國跑一趟。」可惜,一直到國共內戰開始,上海之旅也未能成行,有著一顆「中國心」的威廉姆醫生,始終沒辦法弄清楚,真正地道的小籠吃起來到底什麼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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