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的小菜:汪曾祺美食地圖

2020-12-23 新湖南

導讀:從高郵到昆明,從沙子嶺再到北京,汪老吃了、做了一輩子順民菜;寫食物,他筆下有風土,心裡是鄉愁。

文 | 黑麥

家常京菜

1950年,汪曾祺從故宮右掖門搬到東單三條,即是今天的協和醫院後身兒,豫王府地。暫別了筒子河邊賣藝、修頭的手藝人,一下子落入北京的平民市儈。住在這裡的人,始終圍繞著東單菜市場奔生活,那時候的東單,是一片低矮的灰色舊磚民房,其間是幾棟1949年前留下的蘇式建築,顯得宏偉,又突兀。

此前的汪曾祺對北京多少是有些不適應的,他說北京尋不見葵,貿然間興起一種葉片尖小,且帶紫色的木耳菜,讓沒見過「世面」的北京人趨之若鶩。北方人終究是不懂得吃的,甚至從未聽聞「藠頭」,食品商場偶爾從南方運來些新鮮的薤,排隊搶購的南方人讓拎著菜籃子的老太太產生出一種莫大的好奇,凡是品嘗過藠頭的北方同志,閉著眼睛咀嚼不久,便會皺著眉頭說:「不好吃,這哪兒有糖蒜好哇。」這會讓汪曾祺感到一種失落。

△汪曾祺的業餘愛好是做菜,他是真正的美食家,會吃更會做。

1949年後的北京,有些破敗,舊社會沿襲下來的走街吆喝聲,穿插於胡同和街道,「哎——蘿蔔,賽梨來——辣來換……」聲音高亮打遠,推著自行車駐足街上的汪曾祺,盯著小買賣人,看著他一個個熟練地切開脆生生的蘿蔔,露出鮮紅,不禁想到北京人對它的別稱——心裡美。

在東單三條住了一陣,汪曾祺似乎從這個樸素的城市中感到了一種荒蕪,清末文人筆下的古都,已經被革命的雲煙衝淡,詩意蕩然無存,在瑣事與焦躁的生活場景裡,他從大白菜、水蘿蔔中,嗅到這城中僅有的從容。這是一個正在褪色的城市,灰頭土臉的居民,在紅牆周圍,隨著城市,慢慢地開裂,露出鮮紅,像這心裡美蘿蔔一樣,構成新的北京。

汪曾祺所寫的北京菜,大多是用來下飯的家常菜,小菠菜、五香爛蠶豆、扁豆、炒疙瘩、羊蹄、麻豆腐、北豆腐、臭豆腐、鯉魚,總能讓他挑出點兒刺兒來。可唯獨對豌豆,他好像情有獨鍾。那時的北京四九城,燻炒貨攤子林立,堪比今天五步一現的咖啡館。《異秉》裡的王二,也是靠著燻燒生意發的家,炒豌豆和油炸豌豆,是老少鹹宜的零嘴兒,二十文、幾分錢,便可換來一小包,撒點鹽花,邊走邊嚼,到了家門口,也就消滅乾淨了。

1959年5月,北京市民在市場上購買新鮮蔬菜。寫了沒幾段,他便誇耀起南方的豆子來,雲南的豌豆尖、四川的豌豆顛、廈門的荷蘭甜豌豆是如何在湯中起到去腥提鮮的作用云云;接下來便是吳興人與日本人畫的豌豆,嫣然可愛,美不可言云雲。當然,汪曾祺對於北京豌豆的喜好,更多的是因為「宮廷豌豆黃」,豌豆熬爛,去皮,澄出細沙,加少量白糖,攤開壓扁,切成長方形小塊,再用刀割出四小方,裝盤上桌。人們用牙籤扎著吃它,仿佛老百姓也分到了這宮廷裡的一杯羹一樣。

國會街(宣武門西大街)因民國時期的建築用途得名,那是中國首次舉國民主嘗試的場所,袁世凱、宋教仁、黎元洪、段祺瑞、徐世昌、馮國璋等人均在這裡留下足跡,如今這裡被劃歸新華通訊社院內,頗有意味。五號院的後院,是一個雜院,院裡有棵臭椿樹,在北京人看來,這多少有點兒不大吉利。汪曾祺搬到這裡後,很喜歡注視著那個大雜院裡的起居生活,每當他看到院子裡的大鍋蓋被婦女掀起,蒸騰的熱氣消失後,露出黃澄澄的菜餡窩頭時,便會跟老婆叨念:「這窩頭,難吃不了。」

待到北京人口中的「貓冬」出現,黃球球變成了黑球球,蒸窩頭的老嫗躲進了屋,搖煤球的老頭兒頻走出。梁實秋稱「搖煤球是一件大事」,一串駱駝馱著一袋袋的煤末子到家門口,攤在地上,中間做個坑,好倒水,再加預先備好的黃土,隨後攪拌起來,做成一大塊平整的黑色蛋糕,等煤末子稍稍幹凝,像切豌豆黃一樣,用鏟子在上面橫切豎切,切成小方塊,鏟進篩子。汪曾祺說後院的老頭兒,搖煤球的姿勢好看,搖出的煤球也甚圓。

圖 | 攝圖網

在老北京,搖煤球的大體有兩類人:一是來自定興的,搖煤球是他們的祖傳手藝;另一類人,則是在特殊時期出現的,他們通常是被打成「右派」的「壞分子」,即便很多年後,小區裡裝了管道通了氣兒,煤氣站裡還有不少當年被打成「右派」的老員工。在北平,梁實秋看到的是「有的瞧的景致」;在北京,汪曾祺感到,一夜北風寒,大雪將至。

記得上世紀90年代初,上小學的京劇課時,老師播了《沙家浜》裡《智鬥》的片段,那時的我並不知道這齣折子戲的作者,對劇中發生的故事也毫無所知,只是覺得那裡的場面描寫格外生動,七星灶、八仙桌、銅壺煮三江、來的都是客,數字展開了我們對這桌菜的想像。

記得在賞析課時,老師還在閉路電視上播放了京劇《範進中舉》,小學生聽老生戲,頗感無趣,只記得戲中有一段胡屠夫的念白:「人要富,豬要肥;人要捧,豬要吹;人不富,是窮鬼;豬不肥,醃火腿。」逗得我們前仰後合。很多年之後,我才知道,這版京劇的作者也是汪曾祺,他散文式的創作中,沒有太多衝突,詞溫意深。1958年時,汪曾祺被劃歸成「右派」,下放到張家口的農業科學研究所勞動改造。在那裡,他把繁重的勞動幹得有滋有味,記錄下《葡萄月令》和《波爾多液》。

甘家口雜記

上世紀80年代前後,汪家搬至甘家口,五口人擠在單元樓兩間房裡,睡覺要支摺疊床。不愛逛街,偏愛菜市場的汪曾祺,在西四的菜市場裡恢復了元氣,也開始了一段長達十餘年的寫作高峰,數十篇關於食物的雜文,便是在那個時期創作的。他若發現市面上沒有爆肚可買,就乾脆買回生牛肚自己做,手撕筋膜,洗去汙物,在鹼、醋裡浸泡良久。不料,下鍋後發現,仍然咬不爛,全家人放下筷子,唯有他自己吃得津津有味。

汪家有三個孩子,汪朗、汪明和汪朝,一男二女,這讓老汪在家的地位頗低,他掌管著一日三餐,也負責接送孩子上學。汪曾祺作息很有規律,吃早餐前已經開始動筆,短文極少隔夜,更是罕有熬夜的情況。偶爾,他也會情緒激動,不知是何原因,聲嘶力竭,在晚餐前爆發,打開窗戶,對著屋外喊道:「汪朝,回家吃飯!」在女兒的回憶中,那像是一種宣洩。

漸漸的,汪曾祺也迷上了北方的韭菜花。從前在科班裡學戲,韭菜花、青椒糊、醬油,拿開水在大木桶裡一沏,這就是菜。熬一鍋蝦米皮大白菜,佐以一碟韭菜花,或臭豆腐,或滷蝦醬,就著窩頭、貼餅子,在北京的小家戶,就是一頓不錯的飯食。90年代初,市面上散裝的韭菜花幾乎不見了,玻璃瓶裝的韭菜花,要賣到一塊多一瓶,即便如此,汪老認定那是吃涮羊肉必不可少的調料。

圖 | 攝圖網

韭菜花進了玻璃瓶,便說明涮肉館子多了起來,市面上的生肉自然也敞開供應了。在《肉食者不鄙》中,他逐一寫到鎮江餚蹄、淮安菜的獅子頭、蘇州松鶴樓的名菜腐乳肉、上海的醃篤鮮、蘇杭的東坡肉,等等。他還給《中國烹飪》投稿,自創油條塞肉:油條兩股拆開,切成寸半長的小段,拌好豬肉餡,餡中加鹽、蔥花、薑末,如加少量榨菜末或醬瓜末、川東菜末,亦可;用手指將油條小段的窟窿捅通,將肉餡塞入,逐段下油鍋炸至油條挺硬,肉餡已熟,撈出裝盤。他形容這菜「嚼之酥脆,油條中有礬,略有澀味,比炸春卷味道好」,並稱「這道菜是本人首創,為任何菜譜所不載。很多菜都是饞人瞎琢磨出來的」。

玉淵潭公園離甘家口不遠,汪老多了個愛好——隨北京人遛早兒,看人遛鳥兒。生活逐漸多了趣味,他自然也更愛下廚。一葉知秋,他便想到「貼秋膘」。汪曾祺尤愛烤肉,將烤肉、烤鴨、烤白薯,聚稱為「三烤」。他喜歡松木或果木的香氣,又喜愛劈柴時的豪爽,當然,他也無法抵禦肉的滋味,或許在燒烤之間,他更沉迷於那嫋嫋的煙火之氣。

不出意外,他也喜歡觀瞧燒烤的人。「老北京人吃烤肉都是自己動手,或焦或嫩,吃一斤還是兩斤,全憑樂意。」因為炙子頗高,只能站著烤,或者一隻腳踩在長凳上,若是火旺,男人就脫得只穿一件襯衫露懷,解衣磅礴,一邊大口吃肉,一邊大口喝酒,此情此景很是剽悍豪邁。可如今,「斯文」的燒烤店越開越多,汪曾祺筆下的「武吃者」幾近滅絕,他的這一記錄,可以刊登在「中國的紅色美食名錄」上。

汪曾祺也把北京人最常吃的面,寫到了點兒上。他在101路公共汽車站旁邊,結識了一位閒人老頭兒,這位大爺中午吃抻面,晚上吃「撥魚兒」,他每天的佐料,就是炸醬——只要糧店還有白面賣,而且北京的糧價長期穩定——坐在門口馬扎兒上看街。

汪曾祺說他一生經歷了很多大事,然而這些都與他無關,都沒有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跡……他又寫道,他平平靜靜,沒有大喜大憂,沒有煩惱,無欲望亦無追求,天然恬淡,每天只是吃抻面、撥魚兒,抱膝閒看,帶著笑意,用孩子一樣天真的眼睛。這是一個活莊子。

在今天的人看來,這個人和「活莊子」並沒什麼兩樣。只不過汪曾祺覺得他易於滿足,對於物質要求不高,像這個城市裡的大多數人,愛瞧熱鬧,但又不愛管閒事。胡同促生出一種封閉的文化,「忍」就是幾十年也不「挪窩兒」。北京人大都安分守己,甚至逆來順受,北京就是一塊豆腐,四四方方,軟塌塌,沒什麼章法。麵條、小炒,無非是些順民菜,是平民心態,是樂觀,也是一種妥協。老舍《茶館》裡的王利發說「我當了一輩子的順民」,只要活著,就挺好。可老舍說,為什麼老實人活著是這麼困難呢?那就再老實點唄。

不算高檔但很實惠的「汪家菜」(張雷 攝)

再後來,隨著《鬧市閒人》的刊登,汪曾祺搬到了蒲黃榆,徹底遠離了胡同生活,不過他仍舊喜歡下廚,做北京菜。由文章可見,他的京菜,也是帶有一點兒南方口音的。

鄉愁憶舊

19歲離家,直到數十載後才回到家鄉,僅憑著記憶和偶爾的探望,汪曾祺寫下故鄉的食物。高郵的鹹鴨蛋是瑣碎記憶中的一篇,也是關於故鄉記憶中,最活靈活現的一文:孩子興掛「鴨蛋絡子」,端午一早,鴨蛋煮熟了,由孩子自己去挑,挑好了,裝在絡子裡,掛在大襟的紐扣上。這有什麼好看呢?然而它是孩子心愛的飾物。鴨蛋絡子掛了多半天,什麼時候孩子一高興,就把絡子裡的鴨蛋掏出來,吃了。這是一種富足的象徵,也是童年趣味,不似今天的鹹鴨蛋,是偶爾想起的一道輔食而已。

「我走過不少地方,所食鴨蛋多矣,皆不能和高郵的相比。曾經滄海難為水,他鄉鹹鴨蛋,我實在瞧不上。」他又寫道,「平常食用,一般都是敲破『空頭』用筷子挖著吃,筷子頭一紮下去,吱——紅油就冒出來了。高郵鹹蛋的黃是通紅的,蘇北有一道名菜,叫做硃砂豆腐,就是用高郵鴨蛋黃炒的豆腐。我在北京吃的鹹鴨蛋,蛋黃是淺黃色的,這叫什麼鹹鴨蛋呢?」

高郵街頭早點攤鋪(張雷 攝)

在汪曾祺的談吃中,人們見識到了吃醋的山西人,愛吃甜食的廣東人,無盡逐臭的長沙火宮殿,金華的竹葉腿,又讀到了四川的敘府糟蛋,寧波的瓦楞明蚶,卻遠不比家鄉的炒米、焦屑、鹹鴨蛋、鹹菜茨菇湯、河鮮、水鳥有滋味,有關馬齒莧、蔞蒿、山野的菜,他試圖用家鄉話來表達一種有關眷戀的情愫。

他在書寫南方食物時,仍舊不忘北方式的幽默,他說:「北方人不識茨菇,我買茨菇,總要有人問我:『這是什麼?』——『茨菇』——『茨菇是什麼?』哈,這可不好回答。」小劑量的傲慢,是他對野菜特殊的情感。「過去,我的家鄉人吃野菜主要是為了度荒,現在吃野菜則是為了嘗新了。」他又有些惋惜地寫道,北京的茨菇賣得很貴,價錢和「洞子貨」(溫室所產)的西紅柿、野雞脖韭菜差不多。足見,懂得吃小菜的人的縝密心思與細膩人格。

△高郵,在市內吃早茶的市民

「奶奶是餓死的,黃油也捨不得用。開三級幹部會殺了十來只羊,媽媽狠心給蕭勝做了黃油烙餅,眼裡都是淚……」黃油烙餅,是鹹的,眼淚也是鹹的。《黃油烙餅》是汪曾祺在1980年出版的短篇小說,以「大躍進」為背景,描寫了蕭勝一家在飢餓年代裡的故事。蕭勝吃了兩口,忽然咧開嘴痛哭起來,高叫了一聲:「奶奶!」這是典型的汪曾祺式小說,文字溫且平和,沒有一絲煽情的味道,經過長時間的鋪墊,只一句,便能觸及燃點,聲嘶力竭地對荒謬時代鞭撻。

△「汪家菜」(張雷 攝)

作為作家,他始終繞不開的是少年時代,由此,想到金宇澄在《繁花》中也有一段相似的文字:蓓蒂的爸爸,從研究所帶回一隻兔子。蓓蒂高興,紹興阿婆不高興,因為供應緊張,小菜越來越難買,阿婆不讓兔子進房間,只許在小花園裡吃野草。蓓蒂抽了籃裡的菜葉,讓兔子吃,阿婆搶過菜葉,拖蓓蒂進廚房,蓓蒂就哭了,只吃飯,菜撥到阿婆碗裡。阿婆說,吃了菜,小牙齒就白。蓓蒂說,不要白。阿婆不響,吃了菜梗,菜葉子撳到蓓蒂碗裡,蓓蒂仍舊哭。

昆明滋味

在西南聯大時期,汪曾祺曾在昆明過活7年。他對那裡的種種懷念,最終凝結在打油詩一般的句子裡:

重升肆裡陶杯綠,

餌塊攤來炭火紅。

正義路邊養正氣,

小西門外試撩青。

人間至味乾巴菌,

世上饞人大學生。

尚有灰藋堪漫吃,

更循柏葉捉昆蟲。湖光山色,市儈世俗,風土民生,都被他合併在有關美食的句子裡。在關於牛肉的一篇文章中,他羅列了乾巴、冷片、湯片、紅燒等做法,並直言,「我一輩子沒有吃過昆明那樣好的牛肉」。「昆明的牛肉館的特別處是只賣牛肉一樣——外帶米飯、酒,不賣別的菜餚。這樣的牛肉館,據我所知,有三家。有一家在大西門外鳳翥街,因為離西南聯大很近,我們常去。我是由這家『學會』吃牛肉的。」

他甚至生動地推薦馬家牛肉館,並稱常有人託一搪瓷茶盤來賣小菜,醃蒜、醃姜、糟辣椒……有七八樣。兩三分錢即可買一小碟,極開胃。馬家牛肉館不知還有沒有?如果沒有了,就太可惜了。時過境遷,毫無疑問,這家店早已不復存在,倘若還在開著,滋味也別有不同,無非浪得個虛名而已。

昆明傳統的日常飲食米線、餌塊,也是他的心頭好,吃過的米線、餌塊可謂多矣。大概每個星期都得吃個兩三回。談到諸菌,他也口若懸河,青頭菌、牛肝菌、乾巴菌、雞油菌、雞樅可製成油雞樅,乾巴菌可晾成幹,可致遠;講到乳扇、乳餅,他又要推斷來歷:這種奶製品我頗懷疑是元朝的蒙古兵傳入雲南的。然而蒙古人的奶製品只是用來佐奶茶,雲南則作為菜餚。這兩樣其實只能「吃著玩」,不下飯的。《桃》大概是汪曾祺寫過的最短的文章,昆明桃分為「離核」和「面核」兩種。桃甚大,一個即可吃飽。我曾在暑假中,在桃子下來的時候,買了一個很大的離核黃桃作早點。一掰兩半,紫核黃肉,香甜滿口,至今難忘。

圖 | 攝圖網

說起雲南的炒青菜,他引述袁枚的《隨園食單》,指出炒青菜須用葷油,炒葷菜當用素油,很有道理。昆明炒青菜都用豬油。昆明的青菜炒得好,因為:菜新鮮,油多,火爆,慎用醬油,起鍋時一般不烹水或烹水極少,不蓋鍋,或蓋鍋時間甚短。這樣炒出來的青菜不失菜味,且不變色,視之猶如從園中初摘出來的一樣。

不過提到袁枚,汪曾祺在多年後直言:「袁子才這個人我不喜歡,他的《隨園食單》好些菜的做法是聽來的,他自己並不會做菜。」後在《金冬心》裡,借金農之意表達:金冬心嘗了嘗這一桌非時非地清淡而名貴的菜餚,如同貴族與文化人攢的宴,想起《隨園食單》,覺得他把幾味家常魚肉說得天花亂墜,真是寒乞相,嘴角不禁浮起一絲冷笑。

舉杯揮別

汪曾祺專門為菸酒寫過文章,他亦說:「我不抽菸不喝酒,活著幹嗎呀!」

在蘇北的《與黃裳談汪曾祺》中,他寫道:汪先生好酒是出了名的。住蒲黃榆,他有時還偷偷下樓打酒喝。退了休老太太管著他,一次他去打酒,小賣店少找了他5毛錢,老太太打樓下過,店主叫住老太太,給找回5毛錢。老太太回去一番好審:「汪曾祺,你又打酒喝了?」開始汪先生還抵賴。老太太說:「人家錢找在這,你還有什麼好說的?」老頭兒啞了。汪師母施松卿對老頭兒一般有三種稱呼:老頭兒、曾祺和汪曾祺。老太太一叫「汪曾祺」,壞了!肯定有事了!

汪曾祺寫《安樂居》,老太太發動全家批判他:你居然跑到小酒館喝酒了!——沒有啊!——有小說為證!還抵賴!

不過,安樂居早已沒有了,房子翻蓋過,現在那兒是一個什麼貿易中心。

汪曾祺的辭世,也是因為到宜賓參加某個白酒的筆會,結果胃出血,被送回北京不治。

在他的筆下,仿佛所有的菜,都可以下酒,所有的菜,也都不如一杯酒,一口煙,一口茶。

△「汪家菜」(張雷 攝)

從最早的科普式小品文,到最後的雜文,汪曾祺前後寫了近50篇關於飲食的文章。有關麵茶、豆汁的文字,大概是他人生中最後幾篇關於吃的文章,刊登在《南方周末》上。所寫的食物,也回歸簡樸。麵茶、豆汁,大概是居住在北京有了些年月,才會嘗試著與之和解的小吃吧。

每個時代都有它自己的味道,汪曾祺鍋裡的菜,不卑不亢,他筆下的菜,也毫無抱怨。在今天看來,那些有關滋味的文字,也不會過時,或許那些美文都是永恆的。話到此處,也想用一個當下流行的詞兒去形容一下汪老的文字,那就是「治癒」,那些句子治癒的不只是他的讀者,或許也包括三起三落的他本人。

記得1997年曾在晚報上看到汪曾祺去世的消息,幾個月後,因市政改造原因,東單三條,以及營業了近百年的東單菜市場也跟著一塊兒被拆除了。

(本文原載於《三聯生活周刊》2020年14期)

[責編:劉瀚潞]

[來源:三聯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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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甚至一度汪曾祺被人稱為美食作家,這其實是無稽之談,更是不讀書的人在胡說了。 如果你完整讀過他的全集,會發現他作品裡,寫美食的比例其實很少,連百分之十都不到。他真正的文學成就,是來自小說,諸如《受戒》《大淖記事》等,寫的都是傳統中國的煙火氣,以及衰敗的大時代,和精緻的小人物。
  • 汪曾祺筆下的昆明美食還剩多少?
    自19年那年起,汪曾祺開始了在昆明西南聯大的求學生涯,那是雖然窮,但是汪老還是把當時昆明的館子基本吃了個遍。在汪老筆下,有些小吃至今還留存在世,有些已經無處尋找。而敢於胡亂作為昆明本地通,將汪老筆下的美食,為我們梳理了一番……
  • 羅崗:汪曾祺的價值在於用自己的方式重建個人與時代聯繫
    由此,羅崗認為汪曾祺的創作受到了1950年代至1970年代文藝創作和文化經驗的很大影響,「直接影響了他後來的創作。」用自己的方式重建個人與時代的聯繫除了回答「對汪曾祺而言,1940年如何通向1980年」,羅崗還重點分析了汪曾祺與1980年代的具體關係。
  • 汪曾祺喜歡吃家裡的醉蝦做法竟然如此簡單
    說來慚愧,沒有讀幾本汪曾祺的書籍,尤其小說部分,只是略翻幾頁,更談不上是汪曾祺迷。至於汪曾祺心馳神往的故鄉高郵,也是前年的夏天,編輯《發現高郵湖》宣傳冊時,才匆匆踏入高郵市,看了三處人文景點,在南大街品嘗了高郵餛飩、炸臭豆腐,又匆匆離去,那時竟然沒想起參觀汪曾祺的故居,甚為遺憾。 十年前,混跡京城。那時,美食文章、書籍還沒有像現在這般流行。
  • 汪曾祺的「致青春」
    青年時期的汪曾祺,在「泡茶館」中觀察著賣點心的孩子,孩子超越年齡的自律讓人心疼,偶爾釋放的天真又惹人憐愛。在這個來自底層的孩子身上,灌注了汪曾祺充滿溫度的體貼;同時,他也助力汪曾祺寫就了小說代表作《職業》。汪曾祺還喜歡畫畫,他曾坦言,如果不讀西南聯大,他可能會投考西遷昆明的國立藝術專科學校,日後成為一名畫家,足見他對作畫的喜愛。他雖然日後並未以美術為專職,卻留下了許多書畫墨跡。
  • 「中國最後一個士大夫」汪曾祺,借酸甜苦辣鹹說盡人生百味
    同時為了緬懷汪老、激勵後昆,由高郵市委、市政府主辦的「紀念汪曾祺誕辰100周年座談會」於誕辰當日在九龍灣汪曾祺書房舉行,來自汪曾祺家鄉的文化學者、作家代表、汪迷和汪氏親屬代表、學生代表薈聚一堂。吃遍天下美食,品盡生活百態汪曾祺從1940年開始發表作品,創作生涯歷經半個世紀,在小說、散文、戲劇、文論、新舊體詩等方面皆取得很高的藝術成就。他的散文沒有結構的苦心經營,也不追求題旨的玄奧深奇,平淡質樸,如話家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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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曾祺知道,他會說,不管眼前的食物長成什麼樣,只要對味,那就是美食。對於小店,味道才是真正的網紅啊。你看汪曾祺吃的那些東西,好多都是不怎麼美的。就連爆火的日本美食羊羹,他也吃過,還告訴我們:「羊羹的主料是慄子面。」但汪曾祺始終認為,所謂美食,味道永遠是最重要的。生活可以好玩,但是永遠不要表演。
  • 那年西南聯大校花,身邊都是楊振寧鄧稼先,卻被學渣汪曾祺追到手
    >中回憶大學上課的情景:記得我在皮名舉先生的《西洋通史》課上交了一張規定的馬其頓國的地圖,皮先生閱後,批了兩行字:「閣下之地圖美術價值甚高,科學價值全無。」儘管地圖畫的實在不成樣,但這樣似乎也可以過關。由於沈從文極度賞識,把汪曾祺當作自己的得意門生,經常鼓勵汪曾祺寫作,並在校刊發表,讓汪曾祺成為西南聯大小有名氣的大才子,擁有一大票讀者。他後來的妻子施松卿就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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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恰恰最為幸運的就是,汪曾祺是為數不多的補充大於傷害的,他不是小白菜,而是快樂果。汪曾祺老師的生母,在他三歲的時候,就因為肺病去世了。故而,汪曾祺老師對她的印象並不深刻,畢竟年齡時代太小了。而他的第一任繼母,是一位鄉下土地主家不得寵的長女。為啥這樣說?她與汪曾祺有著相似的命運,都是幼年喪母的,而且,因為家庭環境不好,這個土地主家長女生活得並不幸福,乃至落下咳嗽的病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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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字之外的汪曾祺,更是一位「雜學家」,他喜歡讀雜書,書法、繪畫雖無師承,但自成「隨性」一派,還畫過兩套植物圖譜。汪曾祺少時學過吹笛子、唱戲劇,對各地美食情有獨鍾,閒來逛菜市、買菜、做飯,更是奉為人生一大樂事,稱他為「生活家」亦不為過。
  • 央視聚焦了高郵這一美食,汪曾祺也曾點讚過又上央視了!
    12月11日晚,CCTV-4《遠方的家》系列節目《大運河》播出第35集《秦郵故地,運河人家》,攝製組遊覽了鎮國寺、盂城驛,並品嘗了汪曾祺筆下的蒲包肉,把一個充滿著煙火氣的千年郵都展示在觀眾面前。
  • 文學評論家李敬澤:對新時期以來的文學,汪曾祺同樣是一個重要的在...
    汪曾祺自幼習畫,曾言自己對書畫的態度:「我的畫其實沒有什麼看頭,只是因為是作家的畫,比較別致而已。」(《自得其樂》)此次展出的畫作,均創作於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分成「陽春·下裡」「人間·味道」「獨坐·雅集」「時間·空間」四個主題,內容以花鳥草木、美食百味為主,閒情偶寄,即興偶感,恬淡裡含清雅、拙趣中蘊溫情,於生活中捕捉小趣,在不經心、不刻意中設傳神妙筆。
  • 汪曾祺的蘇州味道
    原定於3月5日文學家汪曾祺百年誕辰,在他的故鄉高郵、揚州和北京的相關紀念活動,也不得不臨時取消或延遲。本來我想在紀念活動上系統介紹一下汪曾祺先生與蘇州味道的聯繫。這裡只有先借與汪曾祺有緣的「五色土」先期發表,權作探討。  壹  不知道為什麼,冥冥之中總覺得汪曾祺這位蘇北人是與蘇州環境有些密切聯繫的。
  • 汪曾祺:人不管走到哪一步,總得找點樂子
    1997年5月16日,77歲的汪曾祺溘然長逝。他留給世界的最後一句話是:「給我來一杯碧綠!透亮!的龍井!」可惜的是,他最終都沒有喝到一杯上好的龍井,也許這是他一生中少有的憾事了。汪曾祺一輩子,愛酒,愛茶,更愛美食。
  • 汪曾祺文學自傳《寧作我》問世, 「佛系」不是汪老的底色
    作家汪曾祺人們給汪曾祺貼了很多標籤「美食家」「生活家」「最後一位士大夫」,但是汪曾祺本職是位作家呀。汪老本人是如何看待自己成為作家這件事的呢?「有人問我是怎樣成為一個作家的,我說這跟我從小喜歡東看看西看看有關。
  • 不今不古,不中不西的汪曾祺
    很多人初始對他都懷有一種「美食博主」的印象。 他的文章就像一盅老火靚湯,多「食」,對人心進補有益。 讀他的文章要自行切換至美食頻道,因為常見詞彙如:「番茄悶牛肉、香酥雞、糖醋魚、包餃子、炸油餅……」然而做了一年多後,汪曾祺便辭職前往北平。 一九四八年到了北京,汪曾祺又失業了半年,通過老師沈從文的幫忙,遂又謀到一份歷史博物館的差事。 失業的困頓纏繞著青年時代的汪曾祺,再三輾轉之後,終於在北京的雜誌社做了編輯的汪曾祺,並沒有就此一帆風順,後來他又三度被貼大字報、並被打成「右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