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昔午橋橋上飲,坐中多是豪英。
長溝流月去無聲,杏花疏影裡,吹笛到天明。
二十餘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
閒登小閣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
人世間有許多事是不堪回首的,比如遠去的青春,比如逝去的愛情,比如曾經的知己,比如絢爛的年月。有時候,真覺得回首往事需要幾分勇氣,畢竟流光無情,多年以後,物是人非,縱然回到曾經熟悉的地方,見不到曾經風雨同路的人,聽不到曾經雲天之下的笑聲,也只是徒增煩惱。
當然,若是經歷了江山變遷、王朝更迭,往事就更讓人不敢靠近。當曾經的宮闕成了塵土,當舊日的亭臺成了遺蹟,誰還能在靜默的往事裡悠然穿行呢?南宋的統治者們選擇了偏安,並且漸漸開始沉醉於江南的煙雨;但是,對於那些有血性有骨氣的人們來說,靖康之變是永遠抹不去的傷痛。人們都記得,那時候,大金鐵騎踏破河山,只留給大宋人民水光邊的殘破夢幻。只不過,統治者無心收復河山,人們再悲傷再掙扎,也無濟於事。
陳與義,字去非,號簡齋,洛陽人。徽宗政和三年(1113年)登上舍甲科。授開德府教授,累遷太學博士。南渡後,召為兵部員外郎、翰林學士、知制誥,官至參知政事。其詞存於今者雖僅十餘首,卻別具風格,尤近於蘇東坡,語意超絕,筆力橫空,疏朗明快,自然渾成。
陳與義性格沉穩,不苟言笑,待人接物謙虛謹慎。被他推薦和提拔的官吏很多,他從來不向外人流露,也不向被推薦、提拔的人表白,更不提出任何要求。因此,他在士大夫階層中具有較高的威望。朝臣們多願向他袒露心跡或請求他指點迷津。當時,丞相趙鼎建議應該收復中原,宋高宗主張議和。陳與義贊成對金用兵,反對議和。宋高宗雖然道理上認為陳與義的話很對,但事實上甘心於偏安江南,以求苟延殘喘。陳與義看出高宗無意收復中原,十分失望,便以病託辭退職。 失去了骨氣的時代,縱然有幾個未失志氣的人,也改變不了局面。事實上,那時候也有過嶽武穆,有過韓世忠這樣正義凜然的將軍,但是結局又如何呢?南宋到底還是在西湖之畔安置了下來,從此開始了醉醺醺不知人間幾何的日子。如陳與義這樣的詞人,也只能借著詞句,抒發心中的憤懣,如此而已。 這首詞大概是宋高宗紹興五年(1135年)陳與義退居青墩鎮僧舍時所作。對於偏安的朝廷,他無力改變什麼,只好退居。但是,這個心存正氣的詩人,終究難以忘記江山搖落的恥辱。他追憶起二十年前的洛陽舊遊,那時候還是徽宗政和年間,天下太平無事,可以有遊賞之樂。可是後來,金兵南下,北宋滅亡,陳與義顛沛流離,備嘗艱苦。而南宋朝廷南遷之後,卻選擇了苟且偷安。此時,憶起當年往事,怎能不百感交集!
「憶昔午橋橋上飲,坐中多是豪英。」想必許多人都有過這樣的感覺,仿佛突然之間,我們已經遠離了曾經的美好,遠離了往日的瀟灑,變得寂寞,變得蕭索,變得乏味。都說年華似水,可是多年以後,我們感到的卻是流光易逝,歲月如霜。
往事悠悠,如雲煙般飄蕩在那裡。雖然我們總說往事不堪回首,但是我們又總是忍不住推開時光之門,去到遙遠的從前,看看來時路上見過的花木、賞過的雲月。午橋在洛陽南,唐朝裴度有別墅在此。詞人清晰地記得當年與幾個知己好友在橋上暢遊對飲,那時候,他們都英氣逼人,豪氣幹雲。不難想像,對飲之際,指點江山,激揚文字,何等暢快淋漓!
月下的人間,曾經令人沉醉。有雲淡風輕,有月明星稀,更有詩酒相酬,那樣的畫面,無論何時都令人沉醉。很顯然,年輕的時候,那樣的情景時常出現。那時候,他們有最美好的願望、最詩意的情懷,所以,許多個同樣的夜晚,他們舉杯暢飲,將雅趣與逸興賦予橋頭明月。多年以後,想起當時的情景,詞人恐怕還會感動。只不過,感動之餘,再想想此時的處境,又會生出無盡的傷感。
「杏花疏影裡,吹笛到天明。」沒有濃墨重彩,只是淡勾輕勒,便將午橋上會飲的畫面刻畫得無比詩意。涉筆至此,橋中豪英,橋下長溝,橋畔杏花,橋上明月,這幅雅人高士夜飲之圖,動靜制宜、形神兼備,怎能不令人神往!而徹夜競吹的笛聲,更是將整個夜晚的詩意,拉得無比綿長、無比悠遠。
良辰美景,賞心樂事,便是如此。陳與義就在此時的人間,回憶著彼時的情景,從流水到杏花,從月色到笛聲,仍舊無比清晰。可是轉念之間,他明白這並非當前實境,而是二十多年前浩如煙海的往事。於是,只是瞬間,豪酣轉成悵悒,便有了下闋的感嘆。
他想起了二十多年來人世間發生的那些事,想起了金人的鐵蹄,想起了宋人的退避,想起了戰火的無情,想起了生命的凋零。靖康之變,讓太多人漂泊苦恨。那些曾經的知交,在經歷了那場巨變之後各自零落,於是盛會難再,這讓詞人深感遺憾。
是的,二十多年,只如噩夢一場。他雖然還存活於人間,但是回憶起那些戰火瀰漫、河山破碎的日子,卻也是觸目驚心。
「二十餘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融入其中不只是詞人個人身世的感傷,更有國土淪喪、時局危殆的憂憤。
「閒登小閣看新晴。」面對滄桑變遷,除了看淡,還能如何?世事本就多變幻,今宵觥籌交錯,明朝各分西東;今年花間攜手,明年兩處天涯。太多執念,只能讓自己深陷悲愁而已。詞人沒有接上文繼續抒發悲嘆,而是從那樣的情緒中轉出來,轉向風輕雲淡。
當然,世間之人沒有誰能真正做到笑看風雲聚散,陳與義恐怕也做不到。他的心中仍有悲傷,可是他不願永遠陷在那樣的情調之中。所以,這個夜晚,閒得無聊,他便登上小閣樓去看新霽後的月色夜景。雖然世事茫茫,變幻莫測,至少還有天邊的月亮給他些許慰藉。有時候,當你放下執念,滄桑也就只如縹緲雲煙。
「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因為將悲憤轉化為了曠達,關於國家的興亡盛衰,關於自己的流離失所,關於知交的零落天涯,也就不再沉重地壓著心門。於是,詞人有了看新晴、聽漁唱的心情,雖有無奈,但更多的卻是淡然。
這首詞節奏明快,渾成自然,水到渠成。彭孫遹說得好,詞以自然為宗,但自然不從追逐中來,亦率易無味。如所云絢爛之極仍歸於平淡。每次想起這首詞,總能想起那詩酒流連的畫面,總能想起那杏花疏影裡的笛聲。當然,還有那夜深時的漁歌。千百年後,功過是非、成敗得失,都已化作雲煙。古今之事,當時雖能引起無數人悲喜,最終都盡付漁唱樵歌。要知道,漫長的歲月,可以了卻所有的悲歡離合。
夢裡不知身是客
人生如夢,來去匆匆。幾番聚散,幾度秋涼,已是燈火黃昏。物是人非,欲語淚先流,這樣的況味,總是避無可避。畢竟,遙遠的紅塵,我們只如浮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