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金剛乘八十四悉陀(成就者)以及他們的修行詩,筆者已發表過多篇文章,今再譯幾首並予討論,望就教於方家及有興趣的讀者。
本文主要試圖通過對幾位悉陀的修行詩分析,說明金剛乘中後期的發展變化軌跡,以及在不同的發展節點上,他們在觀念和修法上的取捨與變更。金剛乘悉陀們是沿著佛教大乘——真言乘——金剛乘(包括易行乘和時輪乘)的發展軌跡一路走來的。他們的詩歌不乏浪漫而奔放的情懷、神奇而豐富的想像,以及神秘而晦澀的隱喻。這些詩歌表達了他們自己的修行體會,目的是教誨弟子和世人,但同時又留下了歷史的痕跡。分析他們的詩歌,對於深入了解印度佛教金剛乘及其演變過程具有重要意義。
一、修行詩和有關悉陀的簡介
所謂「修行詩」(Carya,或Caryapada)是指金剛乘悉陀們寫的短歌。1907年,印度學者哈爾普拉薩得?夏斯特裡(Hariprasad Shastri)先生在尼泊爾得到一個有50首修行詩的手抄本。它們都是金剛乘悉陀們用阿波布朗舍語①寫的。後來,印度學者師覺月(Prabhodha Candra Bagchi)先生找來了藏文譯本,對夏斯特裡先生的文本作了補充和校訂,並按照藏文本的原意,定名為《修行詩庫》(Caryagiti-kosha)。從藏文譯本可知,將這些修行詩匯集起來的是牟尼達多(Munidatta,約13世紀),也是他寫的梵文註解。最初由稱月(Kirticandra,約13世紀?)在尼泊爾的閻布城(Yambunagar)翻譯為藏文。②在師覺月之後,還有一些印度學者對修行詩進行了轉寫、注釋、翻譯和研究,並將這些詩歌重新排列。本文所引用的詩,主要依據這個本子。僅有少量出自《雙行詩庫》。③
本文所引詩歌,出自下列悉陀的手筆,即薩羅訶巴(Sarahapa)、坎訶巴(Kanhapa)、蒂洛巴(Tilopa)、菩蘇俱巴(Bhusukupa)、盧伊巴(Luipa)、維那巴(Vinapa)和闍耶難提巴(Jayanandipa)。關於他們的生平事跡,幾乎沒有可靠資料。他們都在印度金剛乘八十四悉陀之列。而關於這八十四悉陀,印度、尼泊爾和西藏都有一些傳說,能開列出好幾種名單,但以藏文文獻中保存的《八十四大成就者傳》為最詳,也為世界學術界所重視。④不過,該傳記雖然被翻譯為多種文字,其本身仍然以傳說為主。所以,著名藏傳佛教史家多羅那他也認為不大可靠。⑤
1.薩羅訶巴
悉陀們的名字後面一般都加一個「巴」(pa)字以示尊敬,「巴」是「巴陀」(pada,印度佛教密宗悉陀的頭銜,意思是有德行者)一詞的簡稱,在今藏傳佛教中依然使用。
根據有關資料和學界的推斷,薩羅訶巴大約生活於八九世紀,被稱為「最初的悉陀」(adisiddha)。⑥相傳,他出生於東印度一個叫拉吉尼的地方,父母屬於婆羅門種姓。皈依佛教之前,他的名字叫羅睺羅賢(Rahulabhadra),因為對佛教感興趣,到中印度出家,後來成為那爛陀寺的上座阿闍梨。他反對印度教的種姓歧視,與一個土著女孩結為瑜伽修行的夥伴。該瑜伽女出身於一個製作箭的種姓,後來成為他的妻子。從此他的名字成為薩羅訶,意思是「做箭人」。西藏有多幅古代唐卡繪有薩羅訶的形象:手中持箭,身邊有瑜伽女陪伴。據說他的著作有32種之多,但最可靠的是他的《雙行詩庫》(Dohakosha,音譯多訶俱舍)和修行詩(Caryapada,音譯恰梨耶波陀)。⑦
2.坎訶巴
坎訶巴,又名黑行者(Krishnapa),約九世紀人。關於他的生平事跡,沒有確切記載。如西藏保存的《印度八十四大成就者傳》及印度保存的相關資料中,基本都是一些神奇傳說。我國藏族學者索南才讓在《西藏佛教史》中介紹了黑行者的生平,大意是:黑行者,東印度孟加拉所轄歐提毗舍人,剎帝利種姓。早年隨一上師學喜金剛法,後來偶遇阿闍梨持燃(即闍爛陀羅巴,Jalandharapa),拜為上師,受勝樂灌頂。經努力,修成四種看視法。不久即獲得履石陷足和離地行走的成就,遂產生自大傲慢之心,於是在過海去楞伽城時功力全失,落入海中。之後,他遵上師之囑去尋找一位織師,織師在寒林(shmashana,焚屍場、墳場)授法。得織師真傳後,黑行者到東印度孟加拉和索姆普裡等地傳法,廣化外道。但在一次與外道女咒師比賽神通時染病身亡。⑧索南才讓先生的介紹,基本取自《印度八十四大成就者傳》。⑨
關於坎訶巴的著作,據印度學者室利羅睺羅(Shri Rahula)依據《丹珠爾》統計,有74種之多,其中有6種是用阿波布朗舍語寫的。⑩英國學者渥德爾認為,他最主要的著作是對《大悲空金剛王經》的注釋。(11)此外,坎訶巴還有文學作品行世,即《雙行詩庫》和修行詩,均用阿波布朗舍語寫成。
3.蒂洛巴
關於蒂洛巴生平事跡的可靠資料極少。據傳說,他大約生活於九至十世紀,出生於東印度一個婆羅門家庭。他自幼好學,長大後週遊五印度,四處拜師求學,並在一所寺院中皈依佛教,法名智賢(Prajnaabhadra,或譯慧賢)。他曾到南印度的寒林中修行密法,又從事過六年榨芝麻油的工作,因而得名蒂羅巴,意思是榨芝麻油的。被藏傳佛教噶舉派奉為第二祖師。(12)
4.菩蘇俱巴
關於菩蘇俱巴,學者們有多種說法,很不統一。但他很有可能出生於南印度,而大部分時間在東印度度過。他大約生活於八九世紀。據《布頓佛教史》,他出身南印度的王族,放棄王位而到那爛陀寺出家為比丘,法名寂天(Shantideva),後來到東印度傳法,還曾到南印度吉祥山(Shriparvata,在今安得拉邦)修煉密法,並與外道辯論獲勝。傳說其著作多達上百種,而譯為藏文的有八種。(13)
5.盧伊巴
盧伊巴,約八九世紀人。關於他的身世有多種傳說。其中之一是,他是斯裡蘭卡的王子,本來可以繼承王位,但他放棄王位繼承權而潛逃出宮,來到印度。在佛教聖地菩提伽耶(Buddhagaya)得到空行母的指點,並開始在寒林中修煉。後來他又在恆河邊修煉了12年,並以吃魚的內臟維持體力。所以他的名字叫做盧伊巴,意思是吃魚內臟的人。在藏傳佛教中被認為是勝樂教法的開創者。(14)
6.維那巴
維那巴,約生活於十至十一世紀,據說是北印度某國的王子,自幼喜歡音樂,擅長彈奏維那琴(vina),故得名維那巴。後得到一位瑜伽士的剃度,皈依佛門,並通過九年修行,證得大手印成就(Mahamudra siddhi)。(15)
7.闍耶難提巴
根據藏文資料,闍耶難提又名遮耶南達(Jayananda),中印度摩揭陀國人,婆羅門出身,約生活於十二世紀。他曾在宮廷為官,並暗中修行密法。他曾念過一首偈頌:「無上俱生之智慧,由上師恩始能生。我乃大樂之大臣,輪迴流轉我不住。本性明光之國王,摧毀二元之大敵。切莫貪著輪迴樂,悲哉迷愚痴眾生。」(16)
二、對大乘「空有說」的堅持
在空和有的問題上,悉陀們的詩歌有充分的表達,而且表現出一致性,就是堅持並綜合了大乘佛學空有兩宗的觀點,認為世界上萬法皆空,唯識無境。
我們可以舉出多個例子。例如,薩羅訶巴這樣寫道:
風吹水波興,水波與河同。
風止水波平,河與水波同。
長河納滴水,滴水有真性。
真性深且秘,誰說復說誰?
洞裡飄塵埃,自落洞穴裡;
心中波瀾起,平息在心裡。
這裡,真性指最本質、最高的要素,長河比喻世間,其道理深邃玄秘,誰能說清,又能對誰說?因此,它是不可言說,只能意會的東西。個人的真性猶如長河之水的一滴,來自於長河,回歸於長河,無論怎樣的起伏,其本質不會改變。詩人又把空比作洞穴,把世間萬象比作塵埃。而心識本身也是空,通過心感受到的一切猶如塵埃之泛起,最後都歸於空。正如龍樹《中論》第二十四品中的名句:「眾因緣生法,我說即是空,亦為是假名,亦是中道義。未曾有一法,不從因緣生,是故一切法,無不是空者。」詩中的「風吹」、「風止」都是因緣,「波興」、「波平」都是因緣所生。
再如,坎訶巴在詩中這樣寫道:
心靈天然充滿空中,元素溶化莫要苦痛;
怎能說上帝不存在,他始終將三界充盈。
景物毀滅愚人傷懷,浪花興滅豈傷大海?
愚人不見其中道理,奶油本包含於牛奶。
輪迴中不是往往來來,坎訶修士的話語明白。
這裡,詩人也表達了大致相同的觀點:心是被空所包容的,世間的萬物都要溶化於空。這是不依人們意志為轉移的,因此完全不必有任何苦痛和傷感。宇宙間有一個上帝,他是看不見摸不著的,但他卻充滿三界,是永恆的實體。世間的景物變幻由他一手導演,只有愚人才大驚小怪。這正如大海的波浪,雖然起伏興滅,變化無常,但大海仍是大海,本質不變。又如奶油出自牛奶,兩者不同,但來源唯一。世間生命的輪迴也是一樣,看上去不過是來來往往,然而萬變不離其宗。這首詩,又如龍樹《中論》第七品中所說的,「若法眾緣生,即是寂滅性。是故生生時,是二俱寂滅。」(17)由於萬法是因緣合和而成,所以生與滅並存,有生必有滅。
薩羅訶巴也否定心和世界的差別,堅持認為二者是一不是二。他說:
是一不是二,莫作分別觀,
內部和外部,本質一瞭然。
十四世界(18)裡,永恆自存放,
本質獨在心,多樣是迷茫。
在分析世界的本質的時候,悉陀們在一些地方暗示出唯識學派所承認的住處、蘊、部多和根(感官)。這些意識(cetana)像一條河一樣流淌,像一個不間斷的源泉一樣,可以把它叫做輪迴之河。所以,為了渡過它,要有波羅蜜多的規定。悉陀遮蒂羅巴在自己的修行詩裡提到它時說:
輪迴之河深,奔流急且劇;
兩岸是汙泥,沒有停留地。
闍耶難提巴則在修行詩中描繪了通過真如自性來淨化心,他說:
世界為心幻,猶如夢假象。
意識得解脫,斷絕來和往;
水火不侵體,刀兵不能傷。
鑑此尚迷惑,世人難解放。
若作有無爭,故有幻、身、影。
闍耶難提說,道理自然明;
滌以真如性,心靈常潔淨。
這首詩裡,「幻、身、影」是三個諧音字,梵文分別是maya(摩耶)、kaya(迦耶)和chaya(查耶)。在詩人看來,整個世間都存在於內心,在末那識中,在阿賴耶識中,就像夢裡看見影子,是幻上加幻。如果意識(末那識)從它得到解放,那麼由與外界交流而帶來的束縛就會破碎斷裂。於是,水火刀兵都不能損傷他。如果一個人看到這個仍受迷惑困擾的話,那就難以解脫了。正因為人們太計較有、無等問題,才產生了各種識,也正因為這各種識,幻、身、影等世俗的東西才起作用。闍耶難提的意思很清楚,要清潔心靈,只能靠真如自性,而不是別的。
我們從這首詩可以看出,悉陀闍耶難提在空有之辯的基礎上強調了真如自性的淨心作用。他的觀點,顯然是與大乘空宗和有宗的觀點一脈相承的。
三、對真言乘「菩提心說」的演繹
我們知道,「菩提心說」並非真言乘的發明,早在公元二三世紀的《無量壽經》中就多次提到「發菩提心」(19)。但是,《大日經》所總結的「以菩提心為因,悲為根本,方便為究竟。」(20)卻是真言乘的核心思想。金剛乘的悉陀們也在各種場合不時提出的「心」、「心王」、「心寶」等,指的就是這個菩提心。
在空的自性(Svabhava)中,充滿的心被說成是純潔的心,因為它從痛苦、煩惱和欲望的蓋障下被解放出來。但它在本質上是純潔的。在自我實現(Svasamvritti)面前,迷戀斷絕之後心就像夜空中顯示的月亮一樣潔淨。躁動的心消失於世俗習慣中,而堅定純潔的心則駐於空的永恆。對於無障礙的心,這個世界就是迷戀之網,虛幻之網。對於解脫了的純潔之心,就轉而進入輪迴的最高形式——涅槃中。在坎訶巴的一首修行詩中,他藝術地描繪了這個解脫了的純淨之心——菩提心。這首詩的原文已佚,但師覺月博士據藏文予以還原:
潔淨心王展新容,猶如月輪之初升;
師尊教導碎煩惱,感官廟堂納於空。
心如主人之種子,又在主體中消溶,
自我之樹成陰涼,三界之內盡充盈。
猶如太陽之升起,黑夜退去了無蹤;
迷戀之暗亦遠遁,遠離輪迴海波洶。
坎訶巴說:
如天鵝飲用乳水,須享受世俗人生。
其大意是:純淨了的心王是那麼純潔,就像初升的月亮。師尊教誨使迷戀的汙穢粉碎,所有的廟堂(居所Ayatana)感官(Indriyadi)被容納於空。這樣,心,作為主人的種子,消失於主人之中。自我之樹的蔭涼在三界中擴大充斥。就像太陽的升起,夜——令人迷濛的黑暗從輪迴之海遠遠退去。坎訶巴說,就像天鵝從牛奶中分離出水喝那樣,應該享受世界的輪迴。
再如,悉陀菩蘇俱巴的詩中有這樣幾句:
水中加水無影蹤,如心寶包容於空;
哪有自己和他人之別?哪有死亡輪迴和始終?
在他看來,心的最高境界就是被「空」所收容,心和空應該是一體的,就像水和水摻到一起變得了無痕跡一樣。心達到了這樣的境界,就是平等無分別的境界,即所有的差別意識都會消滅,無論是我還是他人,也無論主觀世界還是客觀世界,都平等無二了。到達這種境界以後,生、死、輪迴的差別也會消失。
除了菩提心等同於空的思想而外,他的平等思想也與真言乘的思想相吻合。正如唐代密教大師一行所說:「心、虛空界、菩提,三種無二。……皆為發明自心求菩提義。今復結言,虛空無垢即是心,心即是菩提。相本同一相,而有三名耳。」(21)
同樣,蒂洛巴也說:「無垢心所感,靈魂即世間。」他還說:
他人與自我,差別是迷惑;
莫作分別看,永存唯佛陀。
也就是說,他人和自己本質上都是無差別的,有人所以覺得有差別,那是幻覺,是迷惑。由此推論,一切諸相都無差別,都有生有滅,最終都歸於佛陀,佛陀是唯一的、永恆的存在。他的這種觀點,已經多少與印度古代吠檀多哲學有些相似了。
菩蘇俱巴的另一首詩說:
世界無始終,錯覺人迷濛;
懼蛇疑繩者,世俗噬生命。
其如手中鹽,不必有怪驚;
如此認世界,欲望自然輕。
世界如蜃樓,亦如乾陀城。
如與石女嬉,亦如鏡中影;
沙油兔生角,如花開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