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宴桃李園圖》 [清]黃慎 宴會中眾人拆字猜枚、射覆鬥謎、低吟淺唱、吹花嚼蕊,忙得不亦樂乎。
【著書者說】
最近因民俗調研,筆者旅居海南。日前,陝西師範大學出版社的編輯來電說要送來新年大禮包。打開一看,呵!是油墨香猶存的「詩說中國」系列叢書,厚重雅致的九大本。封面還有推薦此書的葉嘉瑩先生籤名。一冊冊看過,按文化類型分別是《詩語年節》《情寄人生》《家國情懷》《鐵馬冰河》《明月松間》《耕讀傳家》《人間有味》《行吟天下》和《樂舞翩躚》等。作為該叢書的參與者,我深知以如此莊嚴靜穆的四字格為叢書與各冊命名,似乎有意無意地彰顯了周秦文化的韻味。而以「詩說中國」開題,本身就意味著要展開親切溫馨的宏大敘事。
我們知道,每個民族在其文明初萌的時代,都會不自覺地以心之志發言為詩。這個特徵一經建構,便自成一種文化原型,不僅對其整體文明有其塑形塑神之效,而且如主旋律一般奏響於它發展的全過程中。古巴比倫《吉爾伽美什》、古希臘《荷馬史詩》和古埃及《亡靈書》均不約而同地在口傳心授中呈現著各自的英雄傳說與英雄話語。同樣,自《詩經》以降,漢民族詩歌無論是「相見時難別亦難」的思緒抒發,「一步一回首,汗淚相和流」的勞動吟唱,抑或是「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的追根溯源,也無不體現出漢民族的情感特質與文化心理。或許這就是詩歌境界與文化傳統共生的深層原因,因而,這也就是詩說類著述得以萌生的堅實基礎。因其他著作還在閱讀之中,這裡,筆者願從其所撰述的《詩語年節》一書來談起。
多向度、多側面地呈現詩語年節的話題
依據「詩說中國」叢書的策劃與安排,《詩語年節》原擬定於詩說民俗的象限之中。民俗者,囊括人類生活全域也。大到天體宇宙日月星辰,小到四時五穀花葉菌群,倘若展開來寫,林林總總,博大深廣,洋洋大觀,豈是一套兩套叢書所能概括的?為避免面面俱到的輕淺著陸,筆者便將其節縮於歲時年節一隅。然而,即便是歲時年節,本身也是天高地厚,甩袖無邊。若求全面呈現,那也有著叢書長卷不能承受之重。於是乎,筆者試圖多向度、多側面地呈現詩語年節這個話題。
首先,從敘述立場上,放棄了面面俱到的整體掃描與疲勞追蹤,唯將敘述的口徑開到最小最小而聚焦於一點或一線,這樣說能夠集中筆力並使整體結構單純起來。
如春節由一系列儀式和節點構成,便以不同專題分章漸次呈現。如具有淨化儀式的服飾:因為在國人的時間敘述中,春節是新的一年第一個太陽初升的日子,是天地間神秘而聖潔的肇端。此時此刻,萬事萬物都會奇異地全然復新,回歸到理想的原初狀態。春節的所有習俗都籠罩在這煥然一新的氛圍中。男女老幼穿新衣便是其中重要的習俗與儀式之一。官方有等級品服,或「衣裳鮮潔,黼黻玄黃」(曹植《正會詩》),或「萬國衣冠拜冕旒」(王維《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有佩飾賞賜,模式化的穿戴中仍多世俗感;而民間則自製款式,「小大易新衣」(趙孟《題織耕圖》),自得其樂。而官民春節服飾的最大公約數就是,在這辭舊迎新的關鍵節點上,每個人都頂天立地,讓自己由內而外成為新人!
如帶有饋贈儀式的年畫:圖畫以色彩和線條悠悠訴說著人類的文明史。傳統年畫在既往的年節裡承載著遠古和文化記憶。「春從畫裡歸」(李光庭《鄉言解頤》)萬家歡慶的年節文化空間因門神、灶神等超自然意象而淨化、崇高,也因彼此饋贈的世俗年畫而優美、豐潤……時過境遷,難道我們的集體記憶會出現空白,年畫的饋贈儀式真的成為過去式嗎?
如帶有淨化與祝禱儀式的春聯:春聯萌生於遠古的桃符,那是神秘而崇高的源頭。如果說春節是波瀾壯闊的畫卷,春聯就是神聖的命意點題。據敦煌遺書斯坦因0610卷聯句記載:「歲曰:三陽始布,四序初開。福慶如新,壽祿延長……門神護衛,厲鬼藏埋。書門左右,吾儻康哉。」這裡顯然描述了一個春聯的案頭本。它再清楚不過地說明了在我國,至遲到唐代就有了春聯。而稍晚的孟昶春聯之所以為人們津津樂道,是因為它直接而完整地呈現了聯語文學的立體形象,即文學性與儀式性的融而為一。文學性的聯語講究復調意趣,文辭華贍;而儀式性的聯語則傾向於形式,寄語祥瑞。春聯年年貼上千門萬戶,即便一再重複卻也歲歲激情不減鮮豔如斯。只有從這個角度切入,才可真正品味出春聯的民族特色和悠長滋味。
如人文空間分界的破五:這是春節一個重要轉折的節點。在這天地人神俱在的文化時空中,這一日,千村萬戶雖有迎財神、送窮神、享美餐之種種活動,但除夕迎來的歷代祖先在回歸祖塋,諸神此時此刻也要紛紛辭別。這就意味著破五成為由聖歸俗的一個節點。在這個文化空間裡,活躍著形而上的超自然神靈,也活躍著形而下的餐飲美味。這或許構建成了一種象徵:人生應有雲朵飄飄的天空,也要有堅實厚重的大地。
如突出主體性的人日:以中國造人神話為底蘊的正月初七,作為一個文化節點,在不少地方,甚至享有與大年相提並論的尊位。它是人的節日,人類的節日。從宮廷到市井,人日戴勝是普遍的美飾,人日春盤是必備的美味。這種覆蓋全面的節日民俗,其實質的外飾內補恰是人獲得尊嚴的重要儀式。而不同地域的人日民俗,或選「皇后」,或拜草堂,或遊花地,或踏磧……則成為散落在不同地域的文化記憶碎片。所有這些或許逐漸淡遠消隱,或許將成為新民俗的生長點。
如狂歡儀式的元宵節:如果說大年是太陽的節日,那么元宵節便是月亮的節日,新春降臨時第一個圓月的節日。元宵節原是漢代興起的中外合璧敬神禮佛的節日。因為隋煬帝的鋪張揚厲,此節表演娛樂儀式得以張揚,方顯出世俗「鬧」的特色。「誰家見月能閒坐,何處聞燈不看來」(崔液《上元夜》),唐宋以降,燈籠、湯圓、焰火等逐漸成為成熟的歡樂元素,以及更多的故事與詩詞渲染著這一節日裡官民同樂的祥和氛圍。如果說大年閉門守家,重團聚儀式與祭禮儀式,是娛神;那麼,元宵節則是走向廣場,傾向於群體的狂歡儀式,是娛人……
如此大步騰挪的散點透視,又有著意點擊的特寫鏡頭,消除繁冗與隔膜,預留想像與聯想的空白,便將春節由起始儀式而來的從俗入聖的烘託氛圍展示出來,再將轉折節點而起由聖轉俗的場景與心態呈現眼前。
完成詩歌的歷史田野採風式解讀
在筆觸的深處,《詩語年節》自覺帶有民俗傳統的知識考古意味,從而使其具有歷史人類學的田野意義。
在民俗學意義上,當下的田野調查是不可或缺的學術基礎。但縱觀歷史的長河,更悠久更深厚的文獻沃野也同樣值得挖掘。在以往的研究中,學者更多關注傳世的地方史志、碑刻文獻、口述材料,卻有意無意間忽視了傳統文化中最為熠熠生輝的一部分——詩歌。學者們往往並不以此作為文獻依據,而是僅僅作為狹義的文學情感表達。筆者則遵從叢書主編的構想,這裡重在以詩說中國,即溯流而上,通過將詩歌的生成、接受、闡釋過程置於整個社會文化意義空間當中,完成詩歌的歷史田野採風式解讀,進行民俗研究領域的歷史回溯與橫向開拓。
在這裡,確也有獨到的發現與收穫。如沿著詩句「相傳冬至大如年」(徐士鋐《吳中竹枝詞》)摸索前去,證據紛披,漸漸定性定位了,冬至如年是「沿襲姬家建子春」(蔡雲《吳歙》),因為冬至在周代本身就是年節。我們知道,二十四節氣從周代便已固定,《淮南子》所記載的就以冬至為起始順序。考諸民俗,時至今日,關中乃至北方農民談及節氣習慣上仍以距冬至多少日為據。可見敘述的坐標系仍以冬至為原點為基準,明顯屬於冬至年節的歷史遺痕。
再如人們一再敘述的清明歌謠中,何以竟有「清明不戴柳,來世變黃狗」的詛咒與強制意味?筆者經過更多的文史資料考釋,便有了新的結論:因隋煬帝曾賜柳姓楊,使柳樹升格到了國家與家鄉的象徵符號。而隋煬帝的負面形象使得後世有意無意間迴避並挪移了折柳相贈的源起時間。而社會群體的迅速認同,使得尊柳唱柳的詩詞文賦在隋唐之際大量湧現,灞柳贈別因此成為中國文化中著名的人文景觀。
再如臘八餐餐儀。時下更多的敘述只道臘八粥,仿佛臘八餐儀僅僅是佛陀的演義,是從寺院出來熬粥施捨粥的儀式而已。豈不知林林總總的中華文獻告訴我們,從先秦乃至更久遠時代起,臘八節都是用來祭祀祖先和神靈、祈求豐收和吉祥的節日,臘八餐儀本身就是一個多樣化的開放結構:「有肉如丘,有酒如泉。有餚如林,有貨如山。率土同歡,和氣來臻」(裴秀《大臘》),助佛成就的粥糜進入只是增添了新的儀式而已……
這些從未意識到的原型,都是文獻與民俗多重證據考釋之後的新發現。也就是說,在詩歌的導引下,我們摸索到了曾被誤讀甚或遮蔽的節日儀式中的原生態形式與意蘊,從而獲得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的自信與從容。
詩歌是感悟人的心靈秘史
從審美心理學層面看,《詩語年節》意在更多地揭示某種歷史書寫無法傳達的社會心理的「真」——詩歌瞬間捕捉與暗示似乎比許多史料更能讓讀者感悟人的心靈秘史,了解社會風尚與人的處境。
例如唐太宗李世民的詩句「寒辭去冬雪,暖帶入春風」(《守歲》),何以淡而無味?因為詩歌的生命原本是對人生缺憾的巨大補償。而身為天子的吟詩者,其喜怒哀樂好惡欲,在日常境界中無不得到極大的放縱般地滿足,內心深處早就沒有這方面的新鮮感與強烈需求了,而真正隱藏於內心深處的求仙欲望卻又不能展示於字裡行間。「文章憎命達」,這也許就是創作的鐵門坎,是千古一帝難以寫出千古一詩的內在障礙;再如曾寫出清詞麗句的杜審言,之所以會寫出「欲向正元歌萬壽,暫留觀賞寄春前」(《守歲侍宴應制》)這樣失魂落魄柔若無骨的守歲詩,是因為他的近臣身份,且是在伴君如伴虎的專制環境與氛圍之下;至於清代夏仁虎詩歌《臘八》:「臘八家家煮粥多,大臣特派到雍和。聖慈亦是當今佛,進奉熬成第二鍋」,之所以被評為斷了脊梁骨的奴才詩,就在於活脫脫呈現了奉旨熬粥後瞬間的得意忘形,而筆者特別鄭重其事地解讀它,則從另一層面看到了它再現了朝廷臘八粥的系統規模與儀式……
由此我們知道,中國詩歌當中的詩史傳統,在引發讀者充分了解詩歌意趣、掌握語言文字的細微之處後,曲徑通幽,讓讀者由詩歌的微妙門徑進入一個更為廣闊、真實、豐富的歷史闡釋空間。按照後現代史學和人類學的觀點,「歷史是小說,小說才是真歷史。」此論不虛,我們在詩歌的詠嘆調中,如此真切地觸摸到了特定時期的習俗與社會情境,特定人物的心理脈動,甚至是平素不易察覺的心靈秘史。在這裡,我們感覺到,它們既是歷時性的瞬間表達,又是共時性的時空對話。
恰如叢書總序所說:「『詩說中國』不是說詩,而是用詩來說中國。」作為有機構成之一,《詩語年節》與系列中的其他著作一樣,自然從不同向度不同層面來言說中國。它旨在還原詩歌當是衍生出的廣闊民俗意義世界,而並非局限於狹義文學價值取向當中。誦讀詩歌、理解詩歌,不僅在於領悟出那一刻的情深,那一瞬的世界,更在於能浸潤其中而出乎其外,體會古人,也認同自我,在日常與歷史的交織中遊刃有餘。人在詩歌中追根溯源而完成文化原型的建構,詩歌在千古傳播中對後人塑形塑神而完成生命氣韻的積澱、文化血脈而流淌至今。或許這才是詩歌亟須拓展的最富有魅力的意義空間吧!
(作者:張志春,系陝西師範大學教授、《詩語年節》的作者)
(本文圖片均選自「詩說中國」系列叢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