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橙雨傘公益
12月23日上午,徐棗棗(化名)訴首都醫科大學附屬北京婦產醫院拒絕提供凍卵服務案在朝陽法院第一次開庭。
在此之前,棗棗曾經嘗試以醫療糾紛案由立案未果,最終她和律師選擇以一般人格權為案由才得以順利立案、開庭。
△棗棗 拍攝:桃子
這是我國首例單身女性爭取凍卵權利的案件,它的法律推動意義與文化倡導意義遠在勝負本身之外,由它所產生的對於單身女性權益,和單身女性生命經驗可能性的討論,也將使全社會重新思考女性的未來。
以政治、經濟、科技等「硬話題」,闖入輿論場域的單身女性
以往我們關於單身女性的討論,大多將單身本身視為一個需要被解決的麻煩,單身是女性焦慮與不幸的來源。
成為一個「剩女」,意味著擁有無論多少成就都無法彌補的人生缺憾,意味著擁有無論多少簇擁都無法掩蓋的內心寂寥,人們熱衷於討論的是單身女性不在陽臺晾一條男性內褲就毫無安全感可言的居所,和她們不藉助紅酒就無法安然入睡的夜晚。
這些關於單身女性的飄渺想像,其實來自於父權制文化孱弱而狹隘的性別價值觀——女性的全部權力來自於對異性戀秩序的服從。
不難發現,圍繞著單身女性所開展的討論,經常聚焦於情感、欲望、婚姻這些「軟話題」上。
△棗棗(右)拍攝:孫百卉
棗棗凍卵案是屠呦呦獲得諾貝爾獎、郝景芳獲得雨果獎之後,女性再次以科技的「硬話題」闖入公眾的視野,並且不是以一個孤立的科技議題,而是連帶著政治、經濟等一系列硬性的嚴肅社會議題華麗登場。
這並不是一個普通人也可以討論上幾句、發表點看法的案件,即便是一個具有較高教育背景(研究生或博士)的人,也絕不可能在沒有資料掌握的前提下妄評。
選擇凍卵,意味著女性對科技手段的準確認知,意味著女性經濟地位的獨立,意為著作為一個正在崛起的新的社會政治力量,單身女性在發出積極變革的聲音。
經由這個案件,很多圍繞「凍卵」的技術與法律細節浮出水面。
比如,作為明星和媒體口中的「女性最後的後悔藥」,實施凍卵後成功解凍復甦並孕育胚胎的比例並不算高,並且伴隨冷凍時間的變長,比例愈加低甚至失效,而且錯過子宮可以孕育的時期,即便卵子依然「活著」,也無法親自懷胎。
這裡面當然有一部分客觀的技術原因,但也有很大程度上的主觀原因,大多數女性選擇凍卵更多是出於以防萬一的心態,而不是出於積極規劃單身生活的需要。
△徐靜蕾的「後悔藥」
我在棗棗身上看到了她對於單身女性身份主動的、帶有預見性的認同,以及她將凍卵視為有效延伸生育能力手段的理性的考量。
又比如,很多人發現在我國《人類精子庫基本標準和技術規範》中,明確了男性出於「生殖保險」目的需保存精子以備將來生育者,可以無條件成為自精保存者。
精子庫每個省及直轄市允許建立1-2個,而我國並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卵子庫,雖然自精自卵在未來使用時都需要遵守相同的法律法規,但男性可以無條件凍、而女性卻不能凍,這就是妥妥的性別歧視。
除非關閉男性自精保存,否則女性自主凍卵也應當無條件向成年女性放開。
開放單身女性凍卵面臨哪些社會問題的挑戰?
女性生育年齡推遲
就目前來看,女性生育年齡推遲是單身女性渴望凍卵的原因而不是結果。
越來越多的女性在進入社會工作的十年之內,更多關注事業上的進步而不是急於走入家庭為人妻、人母,這是女性受教育程度提高、自我價值認可提高、健康意識增強,LGBT多元家庭觀念的萌芽帶來的結果,大城市生活成本提高、婚姻法司法解釋第23條帶來的婚內財產歸屬權的變化、職場與就業歧視、不友好的社會性別文化等等也是重要原因。
這些或是積極或是消極的原因合力導致女性生育年齡的推遲,女性育齡推遲,又導致女性渴望在卵子健康的年紀保留更高質量的卵子,因此凍卵是女性生育年齡推遲的結果而不是原因。
單親家庭增多
首先,開放單身女性凍卵不直接導致單親家庭增多,在目前的法律法規體系中,卵子的復活並進行體外受精需要提供結婚證,除非衛健委發布的《人類輔助生殖技術規範》未來亦徹底剔除針對單身女性使用輔助生殖技術的限制,否則類似的技術只能為已婚女性服務,完全不會導致單親家庭增多,此其一。
其二,單親家庭之所成為一個問題,很大程度上與社會對於單親家庭的保障不到位有關。
衛健委之前曾對暫不開放單身女性生育權的問題做出回應,考慮到單親媽媽不能給孩子好的保障,這樣的決定也是保護未成年人的權益。
對此,棗棗的看法是:
女性是否有能力養育孩子應該由女性自己考量,很多夫妻是否有能力養育孩子也是需要考量的,許多人只是為了符合社會期待而成為父母,他們的條件也不見得很成熟、完善。目前我國單身母親的權益保障不到位,開放單身女性生育權以後會產生更多單身母親,可以倒逼社會配套政策的跟進,比如開放二胎就是這樣。
圖/《母親》
第三,父權制異性戀文化對於單親家庭和單親媽媽的想像是否太過刻板,對多元家庭的正向認知離我們究竟還有多遠,這是棗棗在此次經歷中感受極為深刻的一件事。
我們的社會對於單身母親抱持嚴重的刻板印象,大眾影視作品中充斥著對於單親媽媽的汙名化的再現,她們要麼以曾經受過很深的傷害,比如《我的前半生》中被出軌的子君;要麼觸犯法律或性道德有虧,比如《月光男孩》中男主的母親;要麼以不負責任的形象出現,比如《過春天》《少年的你》《嘉年華》《無人知曉》中塑造過的單親媽媽們。
圖/《無人知曉》
這些影視形象,固然可以引發人們對單親媽媽境遇的人道關注,但對於單親媽媽正面形象刻畫的缺失則限制了人們對於單親媽媽的想像,人們基於刻板印象產生假想,在基於這種假想產生同情,最後這些同情反而成為單親家庭孩子壓力的來源。
事實上,對於單親家庭而言,社會的區分與歧視所產生的壓力往往比經濟壓力更大。
卵子買賣及代孕等違法行為
在法庭辯論過程中,被告方提出,開放單身女性凍卵有可能加劇卵子買賣和代孕等非法行為,這又是一種明顯的邏輯錯誤,在兩個完全沒有直接關係的事件中間進行錯誤歸因。
非法卵子買賣與非法代孕所使用的卵子顯然不可能來自於正規的卵子庫,而單身女性凍卵必須有配套的卵子庫,所以這完全是兩件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
之所以會給人們造成它們之間有關聯,恰恰是因為單身女性在國內沒有合法的凍卵渠道,於是有意願、有條件的女性會選擇去國外凍卵,而這些國家和地區有的是合法代孕的,單身女性凍卵的問題從一開始就沒辦法以一個合法的身份進入公眾的視野。
女星徐靜蕾就曾經在節目中大談凍卵及代孕,她還特別強調了「這很正常」「身邊這樣做的人很多,不是少數」。
撕開一個口子,還是鑿塌一堵牆
我會特別關注棗棗凍卵案,是因為在我看來,這個案件所產生的對於單身女性權益和單身女性生命經驗可能性的討論,其實在回應著女權運動的未來。
棗棗作為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具有女權意識的、經濟獨立的現代女性,她的身後是一百年來中國女性解放的成果,她的面前是同她有著相同背景的女性,她們將何去何從?
正如《冰雪奇緣1》宣告讓父權制「Let it go(任它去)」,《冰雪奇緣2》就必須要回答,然後呢?
拋棄了父權制,女性要去哪裡?
動畫片給出的答案是「Into the unknown(進入未知)」,這個看上去沒有答案的答案恰恰是唯一正確的答案,未來的世界如何,將由每一個女性自己去親手締造。
圖/Giphy
棗棗說,她希望社會能改變對單身女性的認知,我們並不總是受害的、被動的、無知的、無計劃的,我們也可以是主動地想為自己的重大決定負責的形象,我們也想主宰自己的身體和生育權,想掌控自己和孩子的人生。
對於遲早會擺脫父權制的人類社會而言,面對越來越獨立的新世代,持續降低的生育意願是完全可以預見的,與其讓他們為了不婚寧可放棄生育,還不如開放單親生育,將身體控制權歸還女性。
而這,也恰恰是父權制瓦解的關鍵。
父權制是依據一夫一妻的異性戀婚姻建立起來的,如果「人盯人」式的一夫一妻制婚姻不再是家庭唯一的合法選項,那麼又何來父權制呢?
有人說棗棗是在現行制度上撕開了一個口子,但我卻認為她手中拿著一把錘子。如果每個人都拿著錘子持續不斷地鑿這堵牆,它遲早會坍塌的。
所以與其說單身女性生育權會使很多女性成為單親媽媽,不如說它將帶領女性去建立全新的母系家庭,這樣聽上去是不是更棒呢!
畢竟,還有什麼比幹自己喜歡的事、花自己賺的錢、養跟自己姓的娃更美滿的人生!
作者
孫百卉
博士,中國傳媒大學藝術學部助理研究員,女權主義者,從事女權主義與影視藝術及媒介文化的交叉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