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一
如果你知道自己嘗過「創新教育」的自由滋味之後,終究還是必須回歸「傳統教育」,那麼你會選擇「創新教育」,還是「傳統教育」呢?
也許你會覺得這樣的問題很為難孩子,這只不過是童書媽媽兒童哲學日間營裡,Shiro老師給孩子們出的眾多問題中的一個而已。
大小哲學家們又是如何看待教育、選擇與未知的呢?我們來看兒童哲學日間營主教老師Shiro的分享。
從開始應用我的法國老師奧斯卡·伯尼菲博士的哲學踐行,在北京和臺北分別設計和帶領「兒童哲學」的寒暑假營,今年冬天已經進入了第三年。
就像任何新的外來事物一樣,在「兒童哲學營」一開始執行的時候,也會面臨許多現實的挑戰,甚至是反對者的排斥。
最直接的衝擊就是,在法國可行的兒童哲學,雖然適合在人文教育已經非常充分的環境,但是我忽略了孩子的父母,還有孩子的家庭環境。如果在原本就有批判性思考的家庭與社會中成長的孩子,會非常理解這套思考應用的方法。但如果將原原本本的批判性思考,試著移植到情境並不相同的東方社會,卻會遇到相當大的困難。
創新教育
是危險的教育嗎?
比如,在北京把學校分成「傳統教育」跟「創新教育」。很多不是公立學校的學校都屬於創新教育,而創新教育就代表著有可能得不到政府的承認,因此「創新」兩個字本身,就會暗示這是一條充滿「風險」的道路。
我很驚訝地發現,一名從幼兒園到小學畢業都在北京接受類似「蒙特梭利」教育的學生,竟然從來沒聽過「蒙特梭利」這個名詞。
「蒙特梭利是什麼?」我問。
她困惑地搖搖頭,好像生平第一次聽過這個名詞。
「那你之前的學校叫什麼?」
「不是「愛與自由」國際學校嗎?」這個15歲的初中生,對於我的問題顯得有些訝異。
我作為旁觀者,按邏輯來看,「愛與自由」的教育顯然是一種「創新」教育,是不一定會被「傳統」認可的。 這是不是也意味著:在傳統教育中,就不需要愛與自由了呢?
這樣的邏輯,是不是意味著愛與自由也是危險的?對於包括哲學教育在內的「非傳統教育」也都是危險的?
後面,孩子們幾乎快要幫我認定了這個疑惑。
如果換到臺灣的場景,又是如何的呢?臺灣社會習慣把北京說的「創新教育」稱為「另類教育」,那又是另外一套邏輯。
因為「另類」意味著「非主流」,相對來說,政府推行的教育制度,當然就是「主流教育」,維基百科定義「另類教育指的是和主流體制不同的教育」就證明了這個邏輯。
「另類」或是「非主流」這個名詞,在臺灣使用的語境中,跟「優秀」有比較直接的關係,比如說喜歡聽「另類搖滾」的人,要不是品位比較好,就是英文比較好,或是比較「厲害」,所以「另類」的意象,跟在大陸使用的「另類」是不同的。
在大陸,「另類」跟「叛逆」比較有關係, 強調的是「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可能好,也可能不好,但是一定是比較「危險」的;但是在臺灣,「另類」基本上會暗示著「比較好」,並沒有「危險」的暗示。
身為在兒童哲學營的主教老師,必須像船長那樣負起全責,課後與北京的家長面對面交流,甚至面對家長的質疑時,我確實地感受到他們內心的不安與對危險的擔憂。
不只是家長
孩子自己也覺得危險重重
哲學營的第二天,我們的主題是——「人為什麼要上學?」,真人圖書館環節請到的嘉賓就是剛剛提到的那位15歲初中生。
從幼兒園到小學畢業,她接受的是類似蒙特梭利的教育,但因為初中沒有這樣的學校,必須回到傳統學校上學。
我們請她來跟這群比她小几歲的哲學營的孩子們,自由對談她自己上初中以後,感受到的兩種學校之間的差異,還有她個人努力適應傳統學校的經驗。
隔天的反思時間,我請孩子們討論一個問題:
如果知道自己嘗過「創新教育」的自由滋味之後,終究還是必須回歸「傳統教育」,那麼你會選擇「創新教育」,還是「傳統教育」?
出乎意料的是,這些成長條件相對優渥的孩子,竟有一半以上選擇了傳統教育。
「為什麼呢?」我問。
「與其日後失去自由痛苦,我寧可不知道自由的滋味。」其中一個孩子代表發言,其他人也舉手表示附議。
那一刻,我表面上雖然一如往常,持續跟孩子們做理性的討論,但是內心卻難受得糾結成一團。我在這一半主動選擇「被囚禁」的孩子身上,隱隱看到了斯德哥爾摩症候群(Stockholm syndrome)的影子,也就是所謂的「人質情結」。
當然,我不是說制度和家長就是加害人,這是一個不恰當的比喻。
但是,我看到的是對於脫離傳統、走進未知的危機感,讓這些年輕的生命——這些相對來說家庭環境良好,可以堅持任何選擇,甚至去世界任何地方的孩子,課後卻一一拿起外套,拋掉白天學習到的批判性思考能力,乖巧地跟著來接他們的慈愛長輩,繼續主動選擇走進「被囚禁的命運」。
不要跑步,不然會跌倒。
認真念書,以後才會有前途。
外面冷一定要多加件外套,不然會感冒。
上課要專心不可以看自己的書,學費很貴。
上課要做筆記,回家要寫作業。
作業不是太多,而是你動作太慢。
快去洗澡。
快去吃飯。
快去睡覺。
面對著這些孩子,我的心底有著甩不掉的沉重悲傷。
真理又是什麼?
有一位媽媽,因為孩子上了三天哲學營,回家沒辦法回答出自己提出的問題——「真理是什麼?」,專門到課堂上來找我,認為是老師在課堂上沒有嚴格要求,放棄她的兒子,才會學了三天哲學,還回答不出正確答案。
「那你想怎麼辦?」我問這位失望的媽媽。
「我考慮帶他去紐西蘭,總比在這裡好。」她說。
孩子低頭沉默坐在我的旁邊,不發一語。我輕輕摟著孩子的肩膀,深嘆了一口氣,也說不出話來,但心裡想著的是:
別說紐西蘭,就算去了月球,父母的壓力也會比地球的萬有引力更加沉重,讓孩子抬不起腳往前行走。
但這不是我能說的話,媽媽不會懂,而這孩子也不是我的孩子。
很巧的是,第二天我們真人圖書館的嘉賓是一位來自中國科學院的研究力學的研究員,我們問他「作為科學家,您能不能說一條您知道的真理呢?」
這位博士沉吟了一會兒說:「我所知道的真理,都是在一定前提條件下才成立的,精確地說,我還不知道存在著一條無條件成立的真理。」
我覺得那位媽媽如果聽到這位科學家的話,也許能開心一點,也不好說,沒準會更失望吧,誰知道呢。
我唯一能夠做的,是一次一次努力調整,在北京,學習在「創新」之中把「危險」的疑慮拿掉,而在臺北,是學習把「另類」當中「精英」的驕傲抹去。
你們已經
嘗到自由的滋味了
第一次我們把心目中100分的法國兒童哲學教育,原原本本搬到亞洲,卻很驚訝只達到了70分的效果,慢慢進步到達第二年的80分,而第三年的冬天,在北京,在童書媽媽,我有信心給我們團隊打90分。
進步的關鍵在於找到方法——讓我們設計的十種抽象的哲學思考能力,儘量「視覺化」,變成看得見、摸得著的——心智圖(思維導圖)、周哈裡窗、2W1H、提問坐標。
同時把哲學能力化為「體驗式學習」呈現,讓他們知道思考的時候,不需要像在傳統課堂裡那樣聽課、抄筆記、寫作業、考試。
但是思考過的道理,不需要去記憶也不會忘掉,就好像學會認地圖以後,總是可以看著地圖,帶著你去到任何想去的地方。
比如,我們學會結合更多在歐洲的哲學課不需要準備的工具,像是童書媽媽引進的芬蘭凱薩卡裡奧(Kisakallio)體育學院的課程,由來自芬蘭的體育教練,每天中午兩點開始帶領孩子們做45分鐘的運動,將「從做中學習」的哲學態度,落實在體育活動中。
另一個改變則是引導孩子如何幫助自己在浮躁無法思考的時候,通過身心靈的八套靜心冥想方法,很短的時間內達到平靜(而不是安靜)的安適狀態,就像在德國一樣。
我們試著把西歐和北歐認為理所當然的,但是在亞洲無法理解的人文經驗,在「童書媽媽兒童哲學營」補齊,我們雖然不能把北京變成巴黎,臺灣變成芬蘭,但是確實能夠擁有類似的「體驗」。
「與其日後失去自由痛苦,我寧可不知道自由的滋味。」所以當又一次孩子們這麼說時,我聽到自己笑著說:「可是已經太遲了。你已經嘗到自由的滋味了,不是嗎?」
孩子們先是遲疑了一下,然後放鬆地笑了。
我知道,眼前這群孩子是幸運的,而這是北京最哲學的冬天,雖然冷,但是不難過。
圖片說明:本文圖片均來自剛剛結束的童書媽媽冬季兒童哲學日間營。
備註:Stockholm syndrome:斯德哥爾摩效應,又稱斯德哥爾摩症候群,或稱為人質情結,是指犯罪的被害者對於犯罪者產生情感,甚至反過來幫助犯罪者的一種情結。
本文系網易新聞·網易號「各有態度」特色內容。
撰文:褚士瑩(Shiro):國際NGO工作者,畢業於埃及AUC大學新聞系、哈佛大學甘乃迪學院。2015年赴英國倫敦瑞士哲學作家艾倫·狄波頓成立的The School Of Life(人生學校),以及法國Institute of Philosophical Practices(IPP),師從奧斯卡.伯尼菲,學習哲學諮詢。中文出版了包括《給自己十樣人生禮物》《我為什麼到法國上哲學課》等五十多本作品。
責任編輯:舒雯 視覺設計:邵天驕
合作/投稿 商業合作/投稿請發送郵件至ts-mama@qq.com
繪本書單 向微信後臺發送「繪本書單」獲取各年齡書單。
加入 向微信後臺發送「招聘」獲取招聘信息
轉載 需轉載文章,請在文中留言,並附貴號介紹,我們會聯繫您
▼ 點擊閱讀原文,進入童書媽媽市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