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寫的一篇隨感;過了一些天,重寫一遍。哪篇更好呢?或者說,哪篇是先寫的,哪篇是後寫的呢?時間久了,可能自己也會忘掉吧。重寫本身還是很有意思的,對一塊面的反覆揉捏。這個「隨感」就有了一種奇怪的發酵。】
【A篇】
《為什麼要讀小說》
為什麼要讀小說?
特別是,為什麼要讀當代小說?
知識社會的來臨,必然會產生越來越多的「知識洞穴」。柏拉圖有個洞穴理論:對於棲身洞穴的人來說,他的世界只有牆壁上那片晃動的光影,這就容易使人被原有的知識結構所支配,滑入謬誤。
當代小說呈現了一個人、事、物三者關係的模型,能夠幫助讀者「預習」人生,當真實的洪水捲來時,他就有了應對人生的「拐杖」。
當代小說具有不可窮盡性。
過去我們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這句俗話因為這個無窮性,就有了現實可能。不再是奇蹟,而是機緣,是一樁概率事件。甚至,你在閱讀小說的過程中能擁有一整座夏日山谷,一個完全由你決定其常數及其基本規律的果殼宇宙。
人與人的悲歡很難相通。很多事情,我們只能安慰:自己知道就好。
溝通就是生產力。
事實上,也正是因為人際合作,人類才有了語言與文字,作為人類祖先的智人才能打敗腦容量更大的尼安德特人。
小說作者未必擁有較高情商,但小說人物在「自我的認知、情緒調控與激勵,對他人的理解及人際關係管理」的成功與失敗,是能夠幫助我們更好地了解自身與他人,提高同理心與共情能力。讓我們內心有了一個世界性的廣度,面對問題時能夠多一些換位思考和相互理解。
簡單點說:當代小說不是在教我們做是非判斷題,而是在做多項選擇題,我們由此發現世界的真相:一個混沌系統。所謂善與惡、水與火、雄獅與被其捕殺的羚羊都是這個系統的一部分。我們的活,或許就能夠不那麼糾結與苦。
更重要的是:人這一生真的是太孤獨了。
生,握拳而來;死,撒手而去。中間須臾百年,雖有至親摯愛,難免離別走散,唯有小說人物,如璀璨星辰,閃耀天幕。「他們」才是那個真正陪伴我們一生的朋友和導師,與你「晨昏憂樂每相親」。
可能是年齒漸增的緣故,最近這種孤獨的形而上意味愈發強烈,同時具有酷熱與極寒兩種特徵,能對靈魂與肉體同時給予雙重打擊,以致不可忍受。
在這種令人望而生畏的孤獨面前,不管是血緣還是友誼,或親情,都是如此脆弱,容易隱遁消失。
唯有小說能緩解這種孤獨,這是人(實)與小說人物(虛)的相遇。由此產生的節奏與旋律,對靈魂的震動,可能要強過酒逢知己千杯少。
所謂金風玉露一相逢。
讀小說可以「減少孤獨,增強自我」。這話不是我說的,是布魯姆說的。
為什麼讀當代小說?
經典是我們的來處,但一味沉溺於經典,譬如山間野虎,自願墜入牢籠。
經典有其法度所在,如同桌子,有四條腿一張平面,非此即不為桌子。因此經典有時是狹窄的,時刻都在聲稱:它才是真理、道路、生命的奧秘。可它與正在窗外呼嘯洶湧的現實沒有太大關係。
我們要閱讀經典,但不要被經典豢養。
人需要對同時代人的凝眸,而當代小說恰恰提供了這種「在場」經驗,哪怕這種經驗只是講述一個小鎮青年進入城市後的虛榮與彷徨,它也比一位百年前智者的深思更能讓我們理解腳下這個藍色的星球。要想真正親歷自己的一生,就得擺脫對經典的依賴。
當代小說也在對讀者提出要求。它不滿足於分享經驗、情感,或在道德上做出判斷,而是邀請讀者入座,向讀者發出質詢與籲請。當代小說強調深度、廣度、維度、高度與生命的強度。比如,深度是說「我的每一次觸及都在打開更深遠之門」;廣度是說「對世界廣闊性的讚嘆」;維度是說「我看見了銀幕這面,也看見了銀幕的後面」;高度是說,「我在月球上望見地球是圓的這個事實」……
一個時代的星辰,並不足以照亮所有時代。
人性也不是一種亙古不變之物,它與社會演化的諸種面相呈強相關,日趨複雜,幽深。
對當代小說的閱讀是一種「發現」,發現屬於今天的「人性」、當代人和時代真相;對當代小說的閱讀更是一種「發明」。這不是為了信,信望愛的那個信字;也不是為了疑,疑惑的疑。對當代小說的閱讀就是為了「發明」你自己。
人終會成為他想成為的那個人。
對範式與邏輯的學習,對詞語與語法的運用,對情感與意志的體驗,對人物命運的指認等等。在這個神奇的閱讀過程中,我們拾階而上,山路蜿蜒,汗流浹背。至山巔,山河乾坤一眼望盡;再頓足,振衣,化為鶴。
這種改變包含兩個層面,一是漸變,在山路之上的每一步都讓我們隨後邁出的一步更加堅定;二是頓變,這是一個物種屬性的轉變。唯有對當代小說的閱讀,能夠同時包含這兩種改變,及其次序。
然後你將意識到,作為H₂O 的你,與那條人類文明河流(各時代的總和)的關係。
隨心所欲而不逾矩。
最後再羅嗦一句:如果人要在閱讀中形成自己的判斷力,那麼他最好這有了一些基礎性的知識後,挑選兩本互相打架的圖書,比如,一個是為保守主義辯護,一個是為自由主義張目;一個鼓吹效率優先,一個講平等基石。在一個二律背反的層面展開思索,再結合特定的語境、時間尺度、文化傳統,與制度慣性等,來得出自己的結果。
【B篇】
《為什麼要讀小說》
我倒覺得有用,是有大用。我們為什麼活得這樣糾結,簡單說是常把多項選擇題做成是非判斷題。而太多人文社科書都是在講對錯。未來已來。隨著這個以知識社會為主要特徵的新現實的來臨,必然導致眾多越來越深、乃至老死不相往來的知識洞穴。柏拉圖有個洞穴理論。對於洞穴人來說,談論外部事物只能根據牆壁上那片晃動的光影,這很容易被心中原有的道德律、知識結構支配,陷入偏狹,甚至滑入謬誤。小說提供了人、事、物三者的原型,以一個迷人的腔調敘述著洞外飛禽猛獸的傳說,這能幫助洞穴人迅速辨認牆壁上一閃即逝的影像(他者)。沒有他者這個參照系的自我是匱乏的,傲慢,也危險。對於閱讀小說的人來說,他手上那本書即是對各自洞穴的刺穿。這是一件多麼美好的事啊,好像潛泳己久的人,嘴裡含了一根通向水面的蘆葦管,尤其是在這個由資本與科技構建的現實裡,它讓風吹入已經快要數位化的身體裡。世界新鮮如橙。人要求真,向善,審美。三者並不時時兼容,常有牴牾。汝之蜜糖,彼之砒霜。就算求真,真與真也會打架,比如我的茶杯與你的鑰匙,都是真;兩者很難達成一致。小說讓它們並置,通過某種富有韻律與節奏的書寫,形成褶皺。這種由語言與事件建構的褶皺,即是人的大腦皮層,能讓我們更好地理解愛與恨,體驗生命的彌足可貴,也包括發現真正的孤獨。人這一生真是太孤獨了。生,握拳而來;死,撒手而去。都是一個人。中間須臾百年,雖有至親摯愛,難免離別走散。唯有小說裡的人物魂靈,猶如璀璨星辰,是可以相望一生,它們永不推諉,隨時在場。讀小說不僅是布魯姆說的「減少孤獨,增強自我」。還有那些微小與神秘的,難以言說的。五月灰暗屋簷下的雨滴;某個近似宗教體驗的奇異時刻;那條人類精神河流……而最讓人心醉神迷的是:它能幫助我認識你,不斷地發現你,美麗非凡的你。它在緩慢地構成你的笑與哀矜,形體與魂靈。有些「構成」是你自身不曾意識到的,它們如同破曉之光,如同蓮葉上的數滴露珠,如同沿著湖邊小路跑來的你,如同此刻。我還是太抒情了。這樣說吧,在今天這個碎片化的時代,我們體內有許多互相矛盾的觀念與道德律令,這帶來暈眩與不適感,容易抑鬱,乃至人格分裂。要想獲得作為一個人的主體性與完整性,或者說少吃幾片藥,小說提供了一種可能。它有一種潤物細無聲的治癒功能,讓我們逐漸發現世界真相:一個混沌系統。善與惡,水與火,雄獅與羚羊都是這個系統裡面的一部分。當代小說是在「大海停止處,望見另一個自己在眺望大海」,強調:深度,廣度,維度,高度,強度。深度是說「我的每一次觸及都在打開更深遠之門」。廣度是說「我的履痕及對世界廣闊性的讚嘆。」維度是說「我看見了銀幕這面,也看見了銀幕的後面」。高度是說,「我在月球上望見地球是圓的這個事實。」強度是說「凡我目光所及,才有奇妙動人」,是關於人之生命力的確認。這種閱讀會讓你的胸中不僅有山川湖泊,還有高鐵股市與隔壁菜場!人需要對同時代人的凝眸。當代小說提供了這種目光。哪怕只是一個為了蘋果手機去賣腎的少年的虛榮與衝動,它也比一個百年前智者的深思更能讓我們理解今天這個星球。要想真正親歷一生,就得擺脫對經典的依賴(一種類似吸毒的體驗。經典多數時候都是狹窄的。要閱讀經典,但不要被經典豢養),把目光從死者的魂靈上移開。人在現實生活中發現的,哪怕最終與聖人大哲千百年前所說的箴言一字不差,那也是「我的發現」,是屬於當代小說的範疇。事實上,它與後者肯定不同。充盈於當代小說文本間的同理心與共情能力,在那些公務員考試真題裡永遠也找不到。當代小說包括了今天的各種自我認知,情緒調控與激勵,理解他人的維度及人際關係管理方式等。這些都是人性。人性沒有一個亙古不變的體積與形態,它隨著現實不斷演化,豐饒如海,日趨複雜。簡單說:只有在對當代小說的閱讀中,才能發現今天的人性,不是三十年前的,更不是三百年前的。這是物種屬性的區別。對當代小說的閱讀是發現,更是一種發明,是對自我的發明,是人的重新誕生。當代小說從不滿足於分享經驗、情感,在道德上做出判斷;它邀請讀者入座,就坐在作者對面。既不刻意迎合,所謂媚俗;也不試圖站在一個居高臨下的位置,輸出某種價值觀,只是示現,像草與樹的生長,人們不看它,它也是要那樣長的。它真正平等對待讀者,這是最大的尊重。又或者說,它首先可以幫助人擺脫陳詞濫調,像初生嬰兒,滿懷好奇與憧憬。你明白你是孤獨的,但這種孤獨與這個奇異的閱讀時刻,是一個完美的整體。就像你手上正握著的那隻蘋果,你觸碰到存在的某種本質。如同種子,你在一片靜默的土壤裡中開始發芽。人有多少種,當代小說就有多少種;故不好的小說總是相似的,好的小說各有各的不同。一本真正的當代小說像一根蠟燭,是作為擺脫時間的事物而存在。點燃它,屋子裡就有光亮,你的渴望才會讓你成為那個你本來應該有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