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5-12 08:54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原創 興安 文學報
傑克·凱魯亞克的小說《在路上》出版六十多年了,主人公迪安幾人浪跡天涯,像是一群無憂無慮而又興致勃勃的流浪漢。他們流浪式的奔走與其說是有目的的追尋,不如說是一種毫無方向、毫無意義的癲狂般的刺激與發洩,如書中所說的「我們是『神聖的傻瓜』」。事實上,又有多少人真正讀完這本書?
《在路上》無疑是美國文學的經典,但人們對它的爭議直到今天還沒有停止。作家興安多年後重讀《在路上》,在小說熱鬧的頹廢的奔走的虛無的行為和情緒中體會到作者的悲哀之心。
神聖的傻瓜,善良的凱魯亞克傑克·凱魯亞克的小說《在路上》出版六十多年了,它的漢語譯本在中國經過十幾次印刷,銷售超過30萬冊,可我嚴重懷疑有多少人真正讀完這本書。我最早看到的這本書是從作家徐星手裡借的「內部發行」版,1985年我大學畢業分在《北京文學》雜誌社,他是正當紅的青年作家,發表了小說《無主題變奏》。有人說他的小說受了《在路上》和塞林格《麥田裡的守望者》的影響,他否認了,說自己是在寫了《無主題變奏》之後才看的《在路上》,他更喜歡英國工人作家西利託的《長跑者的孤獨》,我相信他的話。
凱魯亞克《在路上》,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年
我初讀《在路上》,其實沒留下特別的印象,也可能是徐星借給我的時間太短,我看得也匆忙。其中只記住了——薩爾、迪安和瑪麗盧3人裸著身子開車,引得對面開來的司機分神,差點拐進路溝,留下兩條偏離的車轍——幾個好玩的細節。後來又看了灕江出版社的版本,那時我正拼命寫類似風格的小說,所以很亢奮,而最近讀了上海譯文出版社的新譯本,也許是年齡大了,感覺就平和了許多。我開始在小說熱鬧的頹廢的奔走的虛無的行為和情緒中體會到作者的悲哀之心。當時我看他們浪跡天涯,感覺他們就像是一群無憂無慮而又興致勃勃的流浪漢,這其實是我年輕時神往的生活,但是今天看他們,他們在我心中引發的卻是悲傷和無奈。我甚至開始同情他們的這種無望之旅。
「在方向盤前面那個瘋狂的埃哈伯(美國小說《白鯨》中的船長)操縱下,這條道路正在眼前颼颼地飛快展開,以難以想像的速度穿過這片呻吟的大陸。當我閉上眼睛時,我看到的只是展開的道路進入我的身體。」(此段文字沒有採用新版《在路上》的譯文,我以為上面的翻譯才能更恰當地體現原文的含義。)這段被評論家稱為帶有《白鯨》作者梅爾維爾風格的文字,體現了宗教意義上的謙卑和包容,也是 「垮掉派」詩人艾倫·金斯伯格在談到《在路上》時所說的「受難是他作品中最基本的特點和主題。第二個特點就是人生無常」。所以,這種境界決然不是年輕時的我能夠理解的,而上世紀八十年代國內出現了大量疑似《在路上》和《麥田裡的守望者》的小說,也引起了關於「偽現代派」的討論。其中一個重要的說法就是,我們的年輕人並不具備《在路上》中人物的真實處境和天性,我們的小說都是不自覺的模仿,是所謂的西方哲學強加或滲透給我們天性的一種間接的情感。
梅爾維爾《白鯨》&塞林格《麥田裡的守望者》
《在路上》的產生當然有其特定的背景和緣由,這便是我們眾所周知的「美國夢」,所以有人將這部小說與《白鯨》和馬克·吐溫的《哈克貝利·芬恩歷險記》相提並論。如果說《白鯨》預示著「美國夢」的破滅,那麼《哈克貝利·芬恩歷險記》和《在路上》則是對「美國夢」的逃離。馬克·吐溫將密西西比河變成了一條逃亡之河,它將黑奴從奴隸制中拯救出來,也把主人公哈克從父親的專橫和小鎮「文明」的生活中擺脫出來,而《在路上》則更像是純粹的精神層面的逃避。美國評論家莫裡斯·迪克斯坦在《劍橋美國文學史》中談到「汽車」和「道路」的繁榮與通暢對大蕭條後美國社會的影響。他說「汽車」 和「道路」所引發的人口的流動和遷徙,使「美國人民正在成為一個無根的民族」。兩者既是美國文明的新標誌,同時也提供和造就了人們焦躁不安和逃離它的新方法。「《在路上》一書的天才之處就在於它把這種新的躁動不安和關於道路的美國經典神話聯繫起來,並且用這種躁動不安來表達一系列具有顛覆性的價值觀,……『路』代表了戰後那種情感開朗奔放,行動無拘無束的美國精神。」小說主人公迪安等人的流浪式的奔走與其說是有目的的追尋,不如說是純粹的對於運動的夢想,一種毫無方向、毫無意義的癲狂般的刺激與發洩,正如書中所說,「我們是『神聖的傻瓜』」。這些或許才是那個時代美國青年人精神生活的真實寫照。
《在路上》無疑是美國文學的經典,但人們對它的爭議直到今天還沒有停止。寫過《冷血》的新新聞主義作家杜魯門·卡波蒂就曾挖苦說:「凱魯亞克的風格不是寫作風格,而是打字風格。」 凱魯亞克的小說列印在一張12英尺長的捲紙上,幾乎沒有標點符號。所以他的好友,也是「垮掉派」作家的霍爾姆斯在讀他手稿時說感覺像在讀中國的竹簡。而小說出版的當年,《紐約時報》甚至諷刺凱魯亞克壓根不會寫作,他把這本書奉獻給公眾是一種恥辱。客觀地說,從閱讀的角度看,小說中確實有很多精彩的段落和細節描寫,正如美國評論家米爾斯坦所說,「有的片段美得令人窒息」。但這些段落和句子都點綴或隱藏在他平凡即興的口語化的敘述中,沒有耐心或者不喜歡他的讀者很難體驗到。這就是我上文說我懷疑有多少中國讀者真正讀完了這本書的原因。讀他的書你不要期望傳統小說所要求的那種故事,你必須懷著謙虛的態度,去尋找、去發現甚至要猜測(中文翻譯肯定喪失了書中不少的精彩之處)文中令人感動和叫絕的部分。
如果追根溯原,《在路上》以及它所代表的「垮掉派」寫作顯然受了上世紀四十年代美國波普爵士樂運動和抽象派及表現主義繪畫的影響。波普爵士樂的即興發揮,主張清新、自然的演奏風格,表現主義提倡的繪畫則是一個動作、一個事件、一種閱歷,而不是一件經過加工而完成的物品的極端理論,這些具有行動意義的創作思想無疑對凱魯亞克的寫作產生了非常大的影響乃至轉變,因為他之前出版的小說《小鎮與城市》基本還是傳統形式的寫作。他戲稱自己是「奔跑的普魯斯特」,他用語言實踐著爵士音樂不絕如縷的演奏,用放浪形骸體驗著「行動繪畫」的自由和激情,這種融合了兩種藝術形式的寫作方法也恰好匯入了當時正在興起的反對傳統,拒絕和嘲弄中產價值觀的「青年反文化」的潮流之中。
除了《在路上》之外,凱魯亞克還寫了《達摩流浪者》《荒涼天使》《孤獨旅者》《地下人》以及他唯一的劇本《垮掉的一代》等8部作品。這些書都是作者於 《在路上》屢遭退稿期間寫的,風格也與前者近似。在我看來,《荒涼天使》是他最悲哀孤憤的作品,而 《孤獨旅者》應該是他的短篇集,有些篇章更像是詩或散文,尤其是《正在消失的美國流浪漢》。我比較偏愛《紐約場景》,它是紐約醉生夢死生活狀態的絕妙拼貼,也有專家 (比如著有《當代美國文學1945—1972》的美國評論家伊哈布·哈桑)稱《達摩流浪者》和《地下人》才是凱魯亞克最出色的作品。
凱魯亞克部分作品
成名後的凱魯亞克並沒有獲得人們的真正理解,男人都恨他,甚至揚言要揍他,而女人只想和他交往,他也開始厭惡一夜之間成為名人的自己,他最悲哀的是對他個人的關注遠遠超過對他小說的。他說「作家應當如同影子,像影子一樣僅僅是人行道的一部分」,1969年他死於酒精中毒。在最後的幾年裡,凱魯亞克幾乎和塞林格一樣過起了隱居生活。寫過《兔子,跑吧》的厄普代克應該是最不喜歡凱魯亞克的美國作家之一,因為在寫作上他簡直是一個精雕細刻的工匠,而凱魯亞克的文字常被人嘲諷像印刷機的圈筒一樣流暢。他在接受採訪時這樣評價凱魯亞克:「在他的作品中有一種善良的東西,一種感情上十分善良的東西。」這個遲到的發現也許並不被死去的凱魯亞克買帳,但我以為它應該抓住了一個視寫作為生命的人的最本質的東西。
新媒體編輯 何晶 圖自攝圖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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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重讀凱魯亞克《在路上》,在熱鬧、頹廢的奔走中體味作者的悲哀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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